消毒水的味道已经浸进了这间老房子的每一块木头纹路里,和张盼盼身上日渐浓重的药味缠在一起,成了徐子军近半年来最熟悉的气息。
他正蹲在厨房的小煤炉前,火苗舔着铝锅底,咕嘟咕嘟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锅里是清炖的山药排骨汤,去皮的山药炖得软糯,排骨的油脂浮在汤面,被他仔细撇去,只留下清亮的汤色——这是张盼盼最爱喝的汤,从他们二十岁刚结婚时,他就学着给她做,一做就是四十年。
客厅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像被揉碎的纸,断断续续飘进厨房。徐子军握着汤勺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他快步走出去,看见张盼盼蜷缩在沙发上,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病号服,头发黏在蜡黄的额头上,嘴唇干裂起皮,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痛苦。
“盼盼,”他声音发颤,蹲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想扶她,却被她猛地甩开手。
“疼……子军,太疼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眼泪混合着冷汗往下淌,砸在徐子军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口发紧,“骨头缝里都在疼,五脏六腑像被搅碎了……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徐子军喉咙发堵,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他是退休的内科医生,一辈子救死扶伤,却连自己最爱的人都救不了。晚期癌症的癌细胞早已扩散到全身,那些强效止痛药从最初的有效,到后来剂量翻倍也只能缓解片刻,最后连医生都摇着头说,尽力了。
他知道她疼。那种疼不是皮肉伤,是从骨髓里钻出来的,日夜不休,把一个曾经爱说爱笑、爱穿碎花裙的女人,折磨得形销骨立,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张盼盼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他的皮肉里,眼神里是极致的绝望:“我想死……子军,让我死吧……我不想再遭这个罪了,我快熬不住了……”
“不许说胡话!”徐子军打断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还有我呢,我陪着你,咱们再试试新药,说不定……”
“没用的!”她突然拔高声音,又因为牵扯到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沫。徐子军慌忙拿出纸巾给她擦干净,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他,眼神慢慢软下来,带着无尽的愧疚和疲惫:“子军,我拖累你了……你看你,头发都白完了,人也瘦了……我活着,就是让你跟着我受罪……”
“傻丫头,”徐子军握住她冰凉的手,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夫妻本就是同甘共苦,你陪着我的时候,我何曾受过罪?是我没用,救不了你……”
他知道,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她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癌细胞像贪婪的蛀虫,啃噬着她最后的生机。他每天给她擦身、喂饭、按摩浮肿的四肢,夜里抱着她蜷缩的身子,听着她压抑的呻吟,一夜一夜睁着眼睛到天亮。
厨房里的汤还在咕嘟作响,香气弥漫开来,那是属于他们年轻时的味道。张盼盼的目光飘向厨房,喉咙动了动,声音微弱:“我想喝口汤……”
徐子军眼睛一亮,连忙应声:“好,我这就去盛,刚炖好,还是你喜欢的味道。”
他快步走进厨房,盛了两碗汤,小心地吹凉。转身回来时,看见张盼盼已经坐起身,靠在沙发扶手上,眼神平静了些,正望着窗外。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一道道刻在天空上的伤口。
他把汤碗递到她手里,自己坐在她身边,捧着另一碗。温热的汤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山药的绵密和排骨的鲜香,却在徐子军的舌尖尝出了苦涩。
张盼盼喝了两口,放下碗,转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年轻时那样:“子军,这辈子,能嫁给你,我很幸福。”
徐子军握住她的手,指尖颤抖:“我也是。”
他知道,这碗汤里,他加了东西。是他从自己的药箱里找出来的,一种能让人在睡梦中毫无痛苦离去的药。他当了一辈子医生,恪守着救死扶伤的誓言,可此刻,他只想让她解脱。
张盼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两人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暮色一点点沉下来,把房间染上一层灰蒙蒙的光。
远处传来隐约的敲门声,是他们的儿子回来了。可徐子军没有动,张盼盼也没有动。他们只是互相抱着,感受着彼此最后的体温,等待着那场不会醒来的沉睡。
敲门声越来越近,带着急促的呼喊:“爸!妈!我回来了!”
而沙发上的两个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解脱般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汤碗还放在手边,余温未散,像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