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枯叶滑落之后,庭院再无动静。谢昭宁立在窗前,指尖缓缓从琴匣边缘收回,指腹却仍残留着方才那一瞬的震颤——不是琴弦自鸣,而是心音谱中“微澜引”的感应,在她掌下泛起一圈极细的涟漪。
她未动声色,只将袖口轻轻一拂,掩去腕间银铃微响。青霜捧着空茶盘欲退,却被她轻声唤住:“把灯移近些案上,我要临帖。”
青霜应声摆好烛台,灯焰跳了一下,映得纸上墨痕如水波轻漾。谢昭宁执笔蘸墨,笔尖悬于宣纸之上,并不落下。她闭目片刻,十指虚抚琴面,无声运转《微澜引》。这门心法不需琴音外放,仅以指端感知天地间细微的情绪流动,如同投石入湖,看涟漪从何处回荡。
庭院四角,仆役巡夜的脚步皆有规律,呼吸平稳,无异样。唯有东南假山石缝附近,有一缕极淡的情绪残痕——窥伺之中夹杂惧意,仿佛藏身者既想窥探又恐暴露。那情绪不似三皇子手下惯有的凌厉焦躁,反倒透出几分宫中内侍特有的压抑与顺从,像是被长期驯养出的奴性本能。
她睁眼,笔尖终于落纸,写下一行小楷:“风不动,叶自落,何故惊心?”
字迹温润,毫无波澜。
青霜站在一旁,见姑娘神色如常,心中却愈发不安。她低声问道:“可是……有人在外头?”
谢昭宁搁笔,目光扫过窗外那处假山,唇角微扬:“有。但他们不知道,我已知他们来了。”
青霜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要去取藏在床底的短匕。谢昭宁却抬手制止:“不必惊动。让他们看便是了。看得久了,眼睛会累,心也会倦。”
她说完,起身推开窗扉,夜风拂面而来,吹动鬓边青玉簪上的流苏。她望着那片曾滑落枯叶的石缝,心中已然明了——这不是三皇子的人,也不是江湖细作。这是宫里的手段,是那种习惯于暗中布眼、悄无声息掌控一切的作风。
凤仪宫内,烛火摇曳。
皇后端坐镜前,指尖捏着一封密报,指节泛白。她刚听完心腹太监的禀报,得知谢氏女不仅当面拒了三皇子的结盟之意,竟还与礼部林家、工部苏家两位贵女深夜密会,三人虽未立誓,却已有联手之势。
“孤身一人?”皇后冷笑一声,将密报掷于案上,“谁信她是孤身一人?一个被灭门的孤儿,竟能在京中贵女间悄然织网,背后无人指点,谁肯信?”
她站起身,赤足踏过地毯,走到铜镜前凝视自己。镜中女子容颜依旧端庄,眉宇间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戾气。她忽然抬手,狠狠掐住自己脸颊,仿佛要确认这张脸是否仍足够美丽。
“她敢拒云彻……她竟敢结交他人……”她喃喃道,“本宫当年也是这般,一步步走来,如今她倒想学我?”
她转身,声音冷如冰刃:“去丞相旧宅四周布眼,不必近身,只记她每日见谁、言何事、神色有无异动。尤其是……她那把琴。”
太监跪地领命,悄然退下。殿外夜风穿廊而过,卷起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入深井。
谢昭宁不知宫中已有密令下达,但她已从那一丝情绪波动中嗅到危险的气息。她重新坐回案前,翻开一本旧诗集,看似随意翻阅,实则借书页遮掩,再度运起《微澜引》。
这一次,她不再局限于庭院之内,而是将感知缓缓延伸至宅院外围。巷口、墙角、檐下——果然,在西北角老槐树后,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心跳声,节奏紧绷,带着刻意压抑的呼吸。另有一人在东墙外守候,手中握着某种金属物,情绪中混杂着任务在身的紧张与对目标人物的隐隐敬畏。
她们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去。
她在灯下提笔,在诗集空白处写下几个名字:林婉清、苏瑶、镇北王府、沈府。然后轻轻划去前两个,留下后两者,又在“琴”字旁画了一圈。
青霜见她许久不语,忍不住问:“姑娘真不怕?若是皇后派人来查,咱们……”
“怕?”谢昭宁抬眸,眼中清明如月,“若我怕,便不会留在这里。”
她合上诗集,手指轻轻抚过琴面。这把琴随她十年,桐木纹理早已沁入指腹,每一次触碰都像与旧友低语。她知道,皇后在意的从来不只是她这个人,而是她手中的琴,是那琴中所藏的秘密。
可皇后不会想到,真正能听懂这琴音的,从来不是耳朵。
而是心。
谢昭宁站起身,缓步走向院中。夜露已重,草叶微湿,她却不避不躲,只静静站在假山前,仰头望月。片刻后,她转身回屋,取来一方素帕,轻轻覆在那片曾滑落枯叶的石缝之上。
动作轻柔,宛如抚慰。
青霜不解:“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在告诉他们,”谢昭宁淡淡道,“我知道你们来了,也看见了你们藏的地方。我不赶你们走,是因为我想知道——你们究竟要盯多久,才会露出破绽。”
她说完,回到书房,重新点燃一支新烛。火光跃起的瞬间,她取出一枚铜哨,放在案角,却并未吹响。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不在刀剑,不在权谋,而在谁更能沉得住气。
而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夜更深了。
宅外两人依旧潜伏,一人低头看了看怀中记事簿,正欲提笔记录今日所见,忽觉指尖一凉——不知何时,一滴露水从槐树枝头坠下,正巧落在纸面,晕开墨迹,模糊了“申时三刻,目标独坐书房,抚琴未奏”一行字。
他皱眉欲擦,却发现那被水浸染的墨痕,竟隐隐勾勒出一个“听”字轮廓。
他心头一凛,猛地抬头望向宅内。
灯火依旧,窗影沉静。
谢昭宁坐在灯下,指尖轻扣琴弦,发出一声极轻的“铮”响。
那声音细若游丝,传不出三丈,却恰好穿透夜色,落入墙外两人耳中。
一人手腕微抖,笔尖顿在纸上。
另一人心跳骤乱,几乎脱口而出“她听见了”。
但他们终究没有动。
谢昭宁也不再弹。
她只是静静坐着,仿佛等待一场注定到来的风雨。
她的左手垂在膝上,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有一道极浅的旧伤——那是幼年练琴时被弦割破的痕迹,多年未愈,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
今夜,它又开始发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