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还在屋内盘膝打坐的李子游,耳边传来院外的几声笑谈,
接着是拳脚起落的轻响,间或掺着两句爽朗的指点,
这晨练的动静不算喧腾,却多了点人情暖融的热闹,
透着股熨帖的欢快,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稍作调息,才慢慢起身,拂了拂青衣下摆,推开屋门走出去。
晨光正好,漫过肩头晒得人暖暖的,将军府的小院里早聚了七八个人影:
杨成交一身墨色劲装,手里握着支木枪,正笑着纠正亲兵的扎枪姿势;
樊铁英站在一旁,劲装衬得眉眼愈发清亮,手把手教女兵出拳,素银簪随着动作轻轻晃。
“你这枪扎得跟扛柴似的,腰再沉些!”
杨成交话刚落,樊铁英就笑着接话:
“人家昨日守城门站了半宿,你少些苛责。”
亲兵们跟着哄笑,那兵卒挠着头嘿嘿笑:
“夫人说得是!将军这是怕在您面前没面子,拿我们撒气呢!”
杨成交对着那兵卒笑骂两句,正要开口再训,
却被樊铁英轻轻拉了拉胳膊,两人目光一碰,
他眼底的促狭瞬间软成温柔,抬手替她拂去劲装肩上沾的草屑:
“刚教完拳就护着他们,我这将军的威严都没了。”
樊铁英抿唇笑,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
“威严哪有你手下弟兄们的心意重要?”
一旁的亲兵们早见怪不怪,凑在一起咬耳朵,眼里满是打趣。
这对夫妻的亲近,从不是刻意秀出来的,是藏在每句拌嘴、每个小动作里的,像晨光里的暖意,挡都挡不住。
李子游看到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弯起,暗自嘀咕: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大清早的,倒先沾了波热乎的酸情味。”
这话刚落,杨成交也瞥见了李子游,眼睛当即亮了,忙携着樊铁英快步走过来,语气里裹着恭敬的欢喜:
“道长,您醒了!”
樊铁英也敛了笑意,微微躬身行礼,眉宇间藏着真切的敬重。
恰在这时,旁边那扇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虎妞揉着眼睛走出来,
头发还乱糟糟的,一脸无精打采,直到看见李子游,才猛地清醒,迈着小碎步跑过来,脆生生喊道:“师父!”
杨成交笑着上前,语气恳切:“道长,早饭已经备好了,是铁英亲手熬的小米粥,还有刚烙的葱油饼,您和虎妞姑娘先垫垫肚子。”
“早饭?”
虎妞耳朵尖,原本耷拉的眼皮一下子掀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方才的困意全没了。
李子游无奈又好笑,跟着他们进了屋。
小米粥熬得稠糯,葱油饼喷香,虎妞捧着碗,吃得嘴角沾着油星子。
杨成交坐在一旁,时不时给李子游添粥,话里话外透着不舍:
“道长,您这就要走吗?”
“再过几日,父亲跟田大人一起出使西箫,不妨同行,也好有个照料。”
“毕竟现在大草原乱得很,没有熟人带路,怕是多有不便。”
李子游听到这话,先放下碗,温和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们也不同路。”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
“确实如你所说,没个熟悉的人带路,在茫茫草原上,多有不便!”
“不过杨将军也不必过多担心,想来是有人愿意为贫道带路。”
杨成交与樊铁英对视一眼,见李子游神色笃定,终究是不再多劝,点头道:
“既然道长自有安排,那成交便不多劝了。
祝道长一帆风顺,若是日后再经西门关,务必再来府中相聚!”
李子游浅笑颔首,陪着虎妞吃完最后一口葱油饼,才起身告辞。
刚走到院门口,就见杨成交与樊铁英早牵了各自的宝马候在那儿,执意要亲自护送他出关;
连素来端着架子的杨鸿儒,还有田为民,也坐着马车匆匆赶来相送,
车帘半掀着,老大人嘴角沾着点饼屑,手里攥着半块樊铁英做的葱油饼。
到了西门关下,早有人提前吩咐,城门已缓缓打开,
守军们见他们过来,齐齐躬身行礼,神色庄重。
李子游端坐在三花背上,朝众人挥了挥手,朗声道:
“都回去吧!不必远送!”
一旁的虎妞,身着一身鲜艳的红罗裙,头上扎着双环发髻,
发梢系着的红丝带蝴蝶结被风扯得一扬一扬。
她学着李子游的模样挥着小手,见三花已迈开蹄子往前去,
忙小跑几步追上去,脆生生喊着:“师父,等等我!”
三花似是听得懂,脚步缓了缓,等着虎妞。
杨成交一行人在城门口望着,身影渐渐缩成了小点;
关外的风裹着细沙吹过来,虎妞的红丝带飘得更高,
李子游青衣翻飞,两人一鹿的身影,渐渐融进了茫茫草原里。
师徒二人不知走了多久,草原上的风裹着暖意,日光洒在草叶上,晃得人眼晕。
前方草色忽然动了动,从东南方向匆匆走出来个身影。
灰布头巾裹得严实,只露出半张线条利落的下颌,
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灰布短衫沾着尘土和草屑。
她走得急,脚步踉跄,额角的汗浸湿了头巾边缘,贴在脸颊上,眼神绷得紧,像在躲避什么,又像在赶要紧的路。
直到撞见李子游,她猛地顿住,脚步踉跄了一下,神色骤然紧张;
待看清眼前人,神情又变得复杂——既意外,又窘迫。
眼前青衣道长端坐在鹿背上,身旁小姑娘的红罗裙在草间格外扎眼,
她怎么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重逢,当即低下头,脚步放轻,假装没看见,想悄无声息地绕过去。
李子游看她这故作从容的模样,眼底掠过丝浅淡的笑意。
就在两人即将错身时,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草叶:
“这位姑娘,好久不见呀。”
女子的身子骤然僵住,头巾下的肩膀微微一颤。
她慢慢转过头,灰布巾边缘滑下些,露出双带着惊惶的眼睛,声音发哑:
“你还认得我?”
李子游温和地点了点头,轻声道:“自然认得。”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一把扯下头上的灰布巾,露出那被烫伤、显得格外狰狞的脸:
“道长可是来看我笑话的?当初我没听您的劝诫,落得如今这副鬼样子,真是自作自受!”
李子游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谈不上对错,更没什么自作自受。”
“那你喊住我做什么?”
她眼里闪过丝戒备,往后退了半步,双手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如今我不过是个随处乞讨的小叫花子!”
“贫道初入草原,辨不清路径。”
李子游的目光落在她沾着草籽的裤脚上,
“记得姑娘好像是这草原土生土长的人,想来对这草原很是熟悉。”
“贫道想去个地方,邀请姑娘当一次向导,你可愿意?”
“你要请我?”
她猛地抬头,赶紧把刚扯下的头巾重新缠上,还往脸上多裹了几道,声音发颤。
李子游缓缓点头:“贫道初来乍到,姑娘既是旧识,这便是缘分。
“你若愿意,那再好不过;”
“若不愿,贫道也不勉强。”
那女子沉默片刻,很认真地想了想开口说道:
“可以。”
顿了顿,又紧紧握住拳头,说道:
“不过我有个恳求!还请道长答应!”
李子游看着她这副坚定的模样,笑了笑开口道:
“想让贫道帮你复仇?还是恢复武道修为?亦或是恢复容貌?”
女子连忙摆了摆手,急声道:“不!我想让道长再帮我测算一次,指条生路!”
听到这话,李子游倒有些意外,但还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可以,此行完成之时,贫道自会履行承诺。”
说着,不再多言,他拍了拍坐下的三花,让其继续前行。
虎妞见师父动了,连忙跟上。
那女子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攥紧拳头,赶紧放快脚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