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
陈默双手高举着那个明黄锦缎包裹的木盒,姿态谦卑,却也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决绝。
萧云庭的目光从陈默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个他熟悉无比的凤凰首饰盒上。十年了,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任何与母亲有关的遗物。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木盒的瞬间,传来的是木质的冰凉,可烙印在心底的,却是滔天的灼热。
他接过木盒,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珍重。
“你家主子,想要什么?”萧云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陈默躬身,姿态放得更低。
“三殿下说,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七殿下您,还有这大夏的江山,能从二皇子和国师的手里,挣脱出来。他说,他只想活着,也想让殿下您……好好活着。”
萧云庭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盒子上凤凰的雕刻纹路。
拓跋烈站在一旁,看着萧云庭紧绷的侧脸,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许久,萧云庭才对陈默说:“你回去告诉三哥,他的心意,我领了。京城之内,万事小心。若有变故,保全自身为上。”
陈默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重重叩首:“小人遵命!定将殿下的话,一字不差地带到!”
萧云庭挥了挥手。
陈默再次行礼,随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将空间留给了萧云庭和拓跋烈。
密室的石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萧云庭抱着那个木盒,走到桌案前坐下,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拓跋烈走上前,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萧云庭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拓跋烈,眼眶是红的。
“拓跋烈,我有点怕。”
拓跋烈蹲下身,平视着他。
“怕什么?”
“我怕这里面……是我不能承受的真相。”萧云庭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母后去得突然,太医都说是旧疾复发,父皇也……也深信不疑。可三哥却送来这个,说里面藏着真相。”
拓跋烈握住他放在木盒上的手,他的手很冷。
“云庭,不管是什么真相,我陪你一起面对。”
萧云庭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汇聚起光芒。他点了点头,不再犹豫。
他的手指在盒子的一个隐秘角落轻轻一按,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应声而开。
盒子内部铺着柔软的丝绒,但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甚至连一件首饰都没有。
只有一层夹板。
萧云庭小心翼翼地将夹板掀开,夹层之下,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没有署名。
以及一块通体漆黑,不知由何种材质打造的令牌,令牌的造型很奇特,像是一只展开翅膀的乌鸦,又像是一片卷曲的叶子,上面刻着繁复而诡异的纹路。
萧云庭拿起那封信,拆开。
信纸上,空无一字。
“这是……”萧云庭皱起眉。
拓跋烈也凑近了看,同样是一脸不解。
“空的?三皇子大费周章,就为了送一封无字信来?”
萧云庭摇头,他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对着烛火照了照,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他的目光落回那个精致的木盒上,手指在盒内仔细地摸索着。
忽然,他在盒子底部的一个角落,摸到了一个极小的凸起。他用力一按,只听“咔”的一声,盒子底部弹出了一个更小的暗格。
暗格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瓷瓶。
萧云庭拔开瓶塞,一股淡淡的,带着些许腥甜的药水味飘散出来。
“用药水写的密信。”拓跋烈立刻反应过来。
萧云庭点了点头,他将瓷瓶里的药水小心翼翼地倒出少许,均匀地涂抹在信纸上。
奇迹发生了。
原本空白的信纸上,随着药水的浸润,一行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缓缓浮现。
那是他母后的笔迹。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在他的心上。
“吾儿云庭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母后或已不在人世。请恕母后不辞而别,非我所愿,实乃天命难违。然,母后之死,非因病,乃为人所害。”
看到这里,萧云...庭的手猛地一抖,信纸差点脱手。
拓跋烈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手腕,沉声道:“继续看下去。”
萧云庭稳住心神,目光继续向下。
“害我之人,非后宫妃嫔,非朝中权臣,乃当朝国师,天机阁之主。此人狼子野心,包藏祸心。天机阁,亦非为大夏祈福之祥瑞,实为附着于皇权之上的毒瘤。”
“此组织盘根错节,渗透朝野,其志,在窃国。”
“他们视萧氏皇族为掌中傀儡,玩弄于股掌之间。你父皇……他或许早已被蒙蔽,甚至被药物所控,身不由己。母后偶然间窥得其秘,欲向你父皇陈明,却遭国师察觉,先一步对我痛下杀手。”
“我所中之毒,名曰“七日蝉”,无色无味,慢性发作,神仙难查。待毒发身亡,与旧疾复发之症,别无二致。”
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把利刃,凌迟着萧云庭的心。
他一直以为,母后是病逝的。他一直以为,父皇只是因为悲痛过度,才对他日渐冷淡。
原来,都不是。
他的母亲,大夏的皇后,是被人用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地害死的。
而他的父皇,那个曾经教他骑射,教他为君之道的男人,很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
萧云庭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
拓跋烈紧紧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云庭,冷静下来,信上还有内容。”
萧云庭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悲痛已被一种冰冷的恨意取代。
他继续往下看。
“天机阁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分为两派。一为“夺权派”,以国师为首,主张彻底架空皇权,以天机阁取而代之。二为“保皇派”,多为阁中元老,他们认为天机阁当为皇权之辅,而非皇权之主,反对国师的激进之举。”
“母后曾试图联系“保皇派”长老,墨鸦。此人是天机阁的刑罚长老,为人刚正,对萧氏皇族尚存忠心。然,还未等我将消息送出,便已遭了毒手。”
“云庭,我儿,母后留给你的这块令牌,便是当年与墨鸦长老约定的信物。持此令,或可得他相助。天机阁部分“夺权派”核心成员名单,以及他们的联络方式,母后已尽数录于信末。”
“切记,万事小心。国师此人,智计近妖,行事狠辣。二皇子萧云瑞,早已是他选中的新傀儡。你若与之相争,无异于与虎谋皮。”
“母后不求你为我报仇,只愿我儿能平安顺遂,一世无忧。若事不可为,便远走高飞,离开这吃人的皇城。”
“母后绝笔。”
信的末尾,是一长串名单,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朝堂上响当当的人物。其中几个,甚至是他曾经敬重过的朝中元老。
看完最后一字,萧云庭手中的信纸无声滑落。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拓跋烈捡起信纸,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
“原来是这样……”拓跋烈喃喃道,“我说你父皇的病,为何来得如此蹊跷。二皇子逼宫,他吐血昏迷,这一切都太过顺理成章了。”
萧云庭缓缓抬起头,看着拓跋烈,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顺理成章?是啊,太顺理成章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自嘲。
“好一个局,好一个天机阁,好一个我的好二哥!”
“他们先是让你父皇“病倒”,再散播谣言,逼我起事。只要我这“叛军”的帽子一戴上,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将我铲除。”拓跋烈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眼神锐利,“不仅如此,他们还能借着平叛的名义,将朝中所有不属于他们的人,一次性清洗干净。到时候,萧云瑞登基,国师在后辅政,这大夏的江山,就真的改姓了。”
萧云庭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父皇……他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吗?还是说,他知道了,却无能为力?”
这个问题,拓跋烈无法回答。
信中所言,皇帝可能被药物控制。若真如此,那他便是这盘棋上,最可悲的棋子。
但若他没有被控制呢?
一个能稳坐皇位几十年的帝王,真的会如此轻易地被人蒙蔽和操控吗?
或者,他是在将计就计,另有图谋?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个真相太过骇人,它将之前所有的认知,所有的谋划,都推倒重来。
他们要对抗的,根本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二皇子,而是一个已经渗透了大夏筋骨的庞然大物。
许久之后,萧云庭站起身,走到密室的沙盘前。
沙盘上,是大夏的疆域图,京城的位置上,插着一枚黑色的旗子。
他看着那枚旗子,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也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们想让我当这颗引爆朝局的棋子,那我就当给他们看。”
拓跋烈走到他身边。
“你想怎么做?”
“将计就计。”萧云庭的手指,点在了京城的位置上,“三哥这步棋,现在看来,至关重要。我要让他在京城里,把水搅得越浑越好。二皇子和国师不是想清洗朝堂吗?那就让他们分不清,到底谁是鱼,谁是渔网。”
他的手指又移向了沙盘之外的广阔天地。
“但只靠三哥,不够。”萧云庭拿起桌上的那块黑色令牌,“这才是破局的关键。”
拓跋烈看着那块令牌。
“你要去找那个叫墨鸦的长老?”
“对。”萧云庭点头,“敌人的内部,就是我们最好的盟友。国师想要天机阁一手遮天,那些“保皇派”的元老,未必会答应。只要能策反他们,我们就有机会从内部,瓦解这个组织。”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也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拓to跋烈看着萧云庭,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担忧。
“这个计划很危险。天机阁的人,我们一个都不认识。这封信是十年前的,谁也无法保证,那个墨鸦长老,现在还是不是“保皇派”。”
“我知道。”萧云庭说,“这或许是个陷阱,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他看向拓跋烈,神情变得严肃。
“所以,执行这个任务的人,必须万分小心,而且要足够聪明,武功也要足够高。”
密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两人对视着,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拓跋烈率先开口,声音平静而有力。
“我去。”
萧云庭的身体僵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就回绝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拓跋烈上前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是北莽人,不是大夏人,无论我出现在哪里,都不会引起天机阁的注意。我的武功,你信得过。而且,我不是你麾下的任何一员,就算我失手被擒,也牵连不到你身上。”
拓跋烈说的每一条,都很有道理。
正因为太有道理,萧云庭才无法接受。
“我说了,不行。”萧云庭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件事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冒险?”拓跋烈似乎觉得有些可笑,“萧云庭,我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哪一件不是在冒险?你起兵是冒险,结盟三皇子是冒险,现在对抗天机阁,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怎么,你能冒的险,我就冒不得?”
这是拓跋烈第一次用这样质问的语气和萧云庭说话。
萧云庭的心口一窒。
“这不是一回事。”
“有什么不一样?”拓跋烈逼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尺,“是因为在你心里,我始终是个外人吗?还是你觉得,我拓跋烈,就只配待在你身边,当一个给你暖床的宠物?”
这句话,说得极重。
萧云庭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拓跋烈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受伤和执拗,“你让我留在你身边,让我帮你,现在有真正能帮你扭转乾坤的事情,你却要把我推开。萧云庭,你究竟是想保护我,还是不信任我?”
“我当然是想保护你!”萧云庭几乎是吼了出来,“天机阁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所以,你就打算派你的那些亲兵去送死吗?”拓跋烈反问,“他们对天机阁一无所知,去了就是死路一条!我去,至少还有五成把握能回来。你告诉我,除了我,你还能派谁去?”
萧云庭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环视四周,脑海中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林校尉,王伯,还有那些忠心耿耿的亲兵。
但他知道,拓跋烈说的是对的。
论武功,论应变,论身份的隐蔽性,没有人比拓跋烈更合适。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
他无法想象,如果拓跋烈在这次任务中出了意外,他该怎么办。
他刚刚才得知母亲死亡的真相,他不能再失去身边最重要的人。
“我不管。”萧云庭转过身,不再看他,“总之,你不能去。我会再想别的办法。”
他的话音刚落,手腕就被拓跋烈用力抓住。
拓跋烈将他转过来,强迫他面对自己。
“萧云庭,你看着我。”
拓跋烈的力气很大,萧云庭挣脱不开。
“我们是盟友,是战友,甚至……是更亲密的关系。”拓跋烈的呼吸有些急促,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我不是你的附庸,我有我的骄傲。我希望能够与你并肩而立,而不是永远躲在你的羽翼之下。”
“你懂吗?我不是要你保护我,我是要保护你!”
萧云庭看着他眼中的火焰,那火焰灼得他心口发烫。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把令牌给我。”拓跋烈伸出另一只手,语气不容置喙。
萧云庭下意识地将握着令牌的手藏到身后。
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拓跋烈的怒火。
“萧云庭!”拓跋烈低吼一声,“你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