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被那一下轻弹,脑中嗡嗡作响。
她呆立在游廊下,看着陈玄和忠叔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另一端,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方才被弹过的额头。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触感。
不疼。
却让她整颗心,都乱了套。
回到书房内,那股子属于陈玄的,清冷如松木般的气息早已散去。
余下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与林如海身上那股沉沉的暮气。
他挥退了想要上前来劝他歇息的林黛玉。
“你也去吧。”
“一路劳顿,好生歇着,别的事,有为父在。”
他的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林黛玉看着父亲那双重新变得深沉难辨的眼睛,知道他有自己的考量,便不再多言,只福了一福,带着满腹心事退了出去。
偌大的书房,重又归于死寂。
如眉上前,将一盏温热的参茶递到林如海手中。
林如海却没有喝。
他靠在软枕上,阖着眼,似乎是在假寐,唯有那微微颤动的眼睫,泄露了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内心。
良久,他才睁开眼,那双眸子里已是一片清明。
“去。”
“把跟着姑娘回来的王嬷嬷,还有紫鹃、雪雁那两个丫头,都叫来。”
如眉一怔,却不敢多问,应了声“是”,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林如海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问黛玉?
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自己那个女儿,一颗心,怕是早就挂在了那个姓陈的年轻人身上。
从她口里,哪里还问得出半句客观的言语。
那亮晶晶的眼神,那全然的信赖,就像一把钝刀子,在他这个老父亲的心里,来回地磨。
不多时,门帘微动。
王嬷嬷、紫鹃、雪雁三人鱼贯而入,并排立在书房中央。
她们都是跟着黛玉从京城一路南下,朝夕相处之人。
王嬷嬷是林如海亲自挑选的,稳重可靠。
雪雁是自小跟着黛玉的,忠心不二。
至于那个紫鹃,虽是贾府的人,但看她一路对黛玉的尽心,倒也是个好的。
林如海的目光,从三人紧张的脸上,一一扫过。
“不必拘束。”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叫你们来,就是想问问。”
“那位陈先生,在京中,在路上,都做了些什么事,你们捡要紧的,说来我听听。”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还是年长的王嬷嬷当先开了口。
她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回老爷的话。”
“这位陈先生,最初是住在宁国府登仙阁的。”
“听说是宁府敬老爷请进府的。”
此言一出,林如海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贾敬?
那个一心修道,万事不管的贾敬?
王嬷嬷没有察觉,继续往下说。
“奴婢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陈先生在天香楼,当着阖府上下的面,逼着敬老爷,罚了珍大爷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
“传言是为了……为了秦氏奶奶的事。”
林如海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紧。
宁国府的腌臢事,他远在扬州,亦有耳闻。
这个陈玄,竟有如此胆魄与手段,敢直接插手贾府的家事,还逼得贾敬亲自出面惩治自己的儿子?
这可不是寻常道士能做出来的事。
“后来,府里有个叫炒豆儿的小丫头,是尤大奶奶屋里的二等丫鬟,派来伺候陈先生,也不知为何,传言陈先生专门为她写了一个叫《白蛇传》的话本子。”
王嬷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波澜。
“再后来,那丫头的爹病得快死了,三姑娘请了御医去瞧,都说没救,也是陈先生出手,几副药下去,人就活过来了。”
“还有姑娘的病……”
王嬷嬷说到这里,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也是陈先生治好的,奴婢们都是亲眼所见。姑娘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好,饭量都比从前多了半碗。”
紫鹃和雪雁在一旁,连连点头,眼圈都红了。
“是啊,老爷。”
紫鹃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补充道。
“陈先生还教那炒豆儿识字呢,虽说是请咱们姑娘教的,可若他不出面......”
“奴婢瞧着,他不像那些眼高于顶的仙长,倒像是……倒像是个顶有善心的读书人。”
雪雁也小声地附和。
“船上的时候,陈先生话不多,却也讲了好些个故事,姑娘听了就像变了个人。”
你一言,我一语。
有些是亲眼所见,有些是道听途说。
林如海始终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可他的心里,一个立体的,丰满的,却又矛盾重重的形象,缓缓构建起来。
他可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秦可卿,强压宁府低头,手段堪称酷烈。
却又可以为了一个卑微的小丫头,耐心写书,教她识字,展露出极致的温柔与悲悯。
他视权贵如无物,却又对底层的小人物,抱有极大的善意。
他行事,似乎全凭本心,善恶分明,不为外物所拘。
这样的人,要么是胸怀天下的圣人。
要么,就是无法无天的狂人。
可他偏偏,又如此工于心计,一眼就看穿了自己这个老父亲的心思,用一个冷冰冰的交易,将所有不清不楚的可能,都堵死了。
林如海缓缓将那杯早已凉透的参茶,送到了嘴边,一饮而尽。
茶水冰凉,一路冷到了心底。
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待三人都出去了,他才将目光投向一直垂手立在旁边的如眉。
“你觉得,此人如何?”
如眉没想到老爷会问自己,愣了一下,才轻声回道。
“奴婢……奴婢不懂这些。”
“奴婢只知道,他若真能治好老爷的病,那他就是林家的大恩人。”
她的话,朴实,简单,却直指核心。
是啊。
管他是什么人,管他有何图谋。
能治好自己的病,能让黛玉今后有个依靠,这比什么都重要。
可那个承诺……
一个不问缘由,不计代价的承诺。
林如海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夜色,不知何时已经深了。
一轮弯月,孤零零地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
他忽然想起陈玄那双眼睛。
那里面,藏着比这夜空更深邃的东西。
他想要的,绝不仅仅是林家的权柄。
那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进了林如海的心里,让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