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国有限公司，董事会。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光可鉴人的长条会议桌上劈开一道刺眼的光路，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蹦迪。虞总，虞国有限公司首席执行官兼形象大使，正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势，将一张卡片轻轻推过那道光的边界，推向长桌另一侧。
“诸位，”虞总开口，声音因刻意压低的激动而微微发颤，尾音却高高扬起，试图抓住会议室每一寸空气，“请看，这是什么？”
那卡片躺在冷硬的桌面上，黑得像宇宙深处的裂缝，偏偏中间又镶嵌着一小片由碎钻拼出的诡异图案——仔细看，像个抽象化的狰狞兽首。光线滑过钻石切面，迸射出廉价又炫目的火彩，在财务总监宫之奇疲惫的眼睑上跳了一曲极乐净土。
宫之奇没说话，只是把背往昂贵的真皮椅里又陷进去三公分，眼皮半耷拉着，目光落在黑卡上，又仿佛穿透了它，落在更远、更糟心的地方。会议室里其他高管，有的赔着笑往前探身子，有的低头猛刷手机假装日理万机，行政总监甚至偷偷在日程本上画起了猪头。
“晋国集团，”虞总深吸一口气，字正腔圆，仿佛在宣读宇宙真理，“全球五百强，不，五十强！他们的董事长，晋献公先生，亲口对我说：‘虞总啊，我们欣赏贵国的……呃……战略地理位置和潜在的市场协同价值！这张黑卡，是我们友谊的见证，更是虞国有限公司实力与信誉的象征！全球限量，额度……上不封顶！’”
他两根手指拈起那张黑卡，对着光源变换角度，让钻石光芒轮流刺向在座每个人的瞳孔。“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打通了顶级资本的任督二脉！意味着我们的现金流将比黄河水更滔滔不绝！意味着下次团建，我们可以考虑南极看企鹅，报销！”
一阵稀稀拉拉、酝酿了三秒才响起来的掌声。宫之奇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他目光转向会议室侧面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面是实时更新的边境物流监控画面。画面上，原本属于虢国有限责任公司的那片仓储区，此刻飘扬着晋国集团蓝底白字的雄狮LoGo旗。几台崭新的、漆皮都没掉一点的“晋通快递”智能分拣机器人，正在虢国原来的大门口进行最后调试，机械臂挥舞得那叫一个欢快，距离虞国这边的货物安检通道，直线距离不超过五十米。
“上周，”宫之奇终于开口，声音平直得像用熨斗烫过三百遍，还带着通宵加班后特有的沙砾感，“晋国集团以‘业务整合、优化资源配置’为由，全资收购了虢国有限责任公司。虢总昨天还在朋友圈发‘涅盘重生，再创辉煌’，今天头像就灰了，听说人正在马达加斯加研究狐猴生态，公司印章直接打包快递去了晋国总部。”
他顿了一下，撩起眼皮，看向还沉浸在南极企鹅幻象中的虞总：“而今天早上七点十五分，晋国物流的施工队，就在我们国境线，哦不，公司围墙外三米处，开始安装最新型号的‘万币通’刷卡感应桩。现在，那玩意儿就杵在那儿，摄像头正好对着咱们财务部的后窗户。他们管这叫‘促进双边贸易便利化’。”
虞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钻石的光芒及时弥补了那一丝裂缝。他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不识趣的苍蝇：“老宫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眼光要放长远！虢国那是经营不善，资不抵债，晋国集团那是市场化并购，优化行业生态！这刷卡桩，那是为了方便我们！高端VIp通道，懂吗？以后咱们进口芯片，出口土特产，嘀一下，秒到账！这叫科技赋能传统商贸！”
“赋能？”宫之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我只怕他们赋给我们的是‘负能’。虞总，嘴唇没了，牙齿可就光秃秃地喝西北风了。虢国就是我们嘴外头那片挡风的肉，现在肉没了，寒风飕飕的，直接往咱们牙花子上怼。您觉得那刷卡桩是VIp通道？我看着像给咱们量身定做的收费站，还是单向收费那种。”
“荒谬！”虞总一拍桌子，黑卡都跳了起来，“我们是独立运营的优质企业！有核心竞争力！有……有特色土特产！晋国集团那是世界级企业，讲究的是合作共赢，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点家当？这张卡，就是信任！是格局！是……是南极的企鹅！”
宫之奇默默闭上了嘴。他知道，当领导开始用企鹅作为论据时，任何基于逻辑和事实的抵抗都是徒劳的。他看了一眼屏幕上那排崭新的、沉默的刷卡桩，它们像一排冰冷的黑色牙齿，已经轻轻咬合在虞国有限公司的边界上。
深夜。晋国集团，信息安全部。
键盘敲击声如同骤雨，噼里啪啦砸在泛着蓝光的机械键盘上。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绿色的代码，映出一个顶着鸡窝头、挂着巨大黑眼圈的年轻面孔——晋国集团特聘“数字架构优化师”，荀息。他手边散落着几个空掉的咖啡罐，还有一个捏扁了的、印着虞国特产“傻白甜”糯米糍包装袋。
“老板，”荀息头也不回，对着麦克风有气无力地汇报，“虞国有限公司的税务申报系统防火墙，我已经摸完了。怎么说呢……”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感觉像用卫生纸糊的城墙，还是遇水即溶那种。他们的加密协议，最新更新日期是三年前，用的算法我姥爷的老年机可能都在嫌弃。整体安全水平……啧，长得跟过期的健康码似的，全是绿的，畅通无阻。”
耳机里传来低沉的笑声：“很好。‘友好合作伙伴援助计划’模块植入得怎么样？”
“正在打包。”荀息舔了舔因为咖啡因过量而干裂的嘴唇，手指在触控板上飞快滑动，“给他们做了个‘一键智能报税、跨境资金秒到账至尊体验版’插件，界面全是金色闪光字体，附带彩虹小马动态背景，虞总肯定喜欢。只要他们财务那边一点‘同意升级’，后门就敞开了。到时候，他们每一笔流水，库存里还有几捆大葱，咱们这儿看得比他们会计都清楚。”
“效率不错。年终奖考虑给你换成虞国特产大葱，绿色无公害。”
“别，老板，我宁愿要咖啡豆，最好是麝香猫屎那种，提神。”荀息翻了个白眼，手指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插件投放完毕，伪装成‘晋虞亲善、贸易无忧大礼包’，从他们高管邮箱精准投送。估计明天一早，虞总就能亲自点开了。哦，顺便把他们内部监控摄像头的备用访问链接也嵌进去了，买一送一。”
他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咔吧的脆响，然后抓起那个捏扁的“傻白甜”糯米糍袋子，对着屏幕上一闪而过的、虞国财务部办公室的监控画面晃了晃：“晚安了，亲爱的邻居。祝你们……嗯，睡个‘好’觉。”
画面里，宫之奇似乎还在加班，对着一堆报表眉头紧锁，浑然不觉他背后的空气里，正流淌过一串串无形而无害的“友好代码”。
次日。虞国有限公司。
“升级！必须立刻升级！”虞总挥舞着手机，屏幕上正是那金闪闪、附带彩虹小马奔腾的插件安装界面，“看看！这才是国际巨头的气度！主动技术帮扶！这用户体验，这视觉设计！宫总监，你们财务部马上全体安装！这是政治任务，也是效率革命！”
宫之奇看着那充满廉价网页游戏风格的界面，胃里一阵翻腾：“虞总，这来路不明……”
“什么来路不明！发件人是‘晋国集团董事会特别助理’！官方邮箱！”虞总瞪眼，“我说老宫，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人家真想对付我们，用得着搞这些花里胡哨的？直接让刷卡桩多扣我们点手续费不就完了？这是诚意！是科技温暖！快，装！”
在全公司上下“拥抱科技、携手晋国、共创辉煌”的口号声中，尤其是行政总监已经带头安装并开始研究彩虹小马有多少种颜色之后，宫之奇的抵抗苍白无力。财务系统“被升级”了。
起初几天，风平浪静。甚至，因为“智能报税”功能，财务部几个小年轻还短暂地欢呼了一下，以为能准点下班了。宫之奇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公司内部的一些非核心数据，比如食堂本月的白菜采购价、保洁阿姨的排班表，偶尔会出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行业报告里。更诡异的是，他发现自己办公室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浇水频率似乎被某个未知系统精准计算并推送到了他的手机日历提醒里。
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不是打雷。宫之奇扑到窗边，只见墙外那排沉默的黑色刷卡桩顶端，齐刷刷亮起刺眼的红光，像一群突然睁开的恶魔之眼。紧接着，晋国物流的智能分拣机器人军团，履带碾过地面，发出整齐划一的、沉闷的隆隆声，如同钢铁洪流，轻松撞开了虞国有限公司那扇印着可爱卡通麦穗 logo 的、象征性的电动伸缩门。
没有冲突，没有警报。门禁系统显示“友好合作伙伴晋国集团访问权限已激活”。安保队长甚至还对着领头的机器人挥了挥手，喊了句：“吃了吗您？”
机器人径直驶向仓库、机房、财务室。
虞总当时正在会议室，对着新做的“晋虞合作，企鹅共舞”ppt激情演练。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秘书，而是一个胸口闪着蓝光、屏幕显示着晋国LoGo的圆柱形服务机器人，用标准的电子合成音说：“虞总您好，根据‘万币通’刷卡桩数据流分析及贵司税务系统智能插件反馈信息，贵司目前资产净值与负债情况已触发《跨境便捷资产管理协议》第7条第3款附则。晋国集团将依法依规对贵司进行‘无缝衔接式业务接管’。请您于十分钟内签署这份《自愿破产重组暨员工整体划转确认书》。咖啡还是茶？”
虞总张着嘴，手里激光笔的红点颤抖着打在ppt上那只滑稽的企鹅眼睛上，仿佛企鹅也在对他翻白眼。他茫然地看向窗外，他的“核心竞争力”——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特色大葱，正被机器人一捆捆精准扫码，运上印着雄狮LoGo的货车；他赖以生存的“科技赋能”机房，主服务器指示灯一片欢快的绿色，如同他国门前那一排沉默的“VIp通道”。
宫之奇站在财务部破碎的窗户边（玻璃是被一个过于亢奋的机器人搬运工不小心用机械臂扫碎的），看着楼下井然有序的“接管”。寒风从没了玻璃的窗口灌进来，吹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干燥，起皮。
楼下，一个机器人滑到那排黑色刷卡桩前，机械臂伸出，在某个感应区轻轻一触。
“嘀——”
清脆的电子音响起。
紧接着，所有刷卡桩的红色指示灯同步转变为恒定的、象征交易完成的绿色。那绿色的光，连成一片，冰冷地映照着虞国有限公司最后一块还没被撕掉的招牌。
寒风更劲了，呜呜地吹过空旷的办公室，吹过宫之奇冰凉的脸颊和光秃秃的牙床。
果然，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