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馆外的夜色暗流涌动,而安国的权力中心——巍峨森严的皇宫之内,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金碧辉煌的宣政殿侧殿,烛火通明,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权谋与算计。安帝并未安寝,他身着常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下首,坐着几位心腹近臣,包括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以及两位阁老,皆是安帝倚重的股肱。然而,此刻他们商议的,却并非边境安危,而是如何将即将到手的十万两黄金,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陛下,”兵部尚书曹昆率先开口,他年约五旬,身材魁梧,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梧国使团已松口,十万两黄金不日即可入库。我国新得此巨款,正该厉兵秣马,一展雄风。臣以为,当以此金为军资,挥师东进,一举拿下褚国边境三城!届时,我大安版图再扩,陛下威名,必将远播四海!”
此言一出,另一位阁老立刻附和:“曹尚书所言极是。褚国近年来天灾不断,国力空虚,边境守军更是羸弱不堪,正是用兵的大好时机!若能攻下褚国,其盐铁之利,足以让我大安国力再上一个台阶!”
安帝听着,脸上露出一丝意动之色,敲击扶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军踏破褚国城池,黄金、美玉、丝绸如流水般涌入安国国库的景象。
然而,就在这片“主战”的激昂气氛中,一个略显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响起,是向来以持重着称的老臣,太傅周敬。
“陛下,老臣以为,此时攻褚,恐非良策。”周太傅缓缓起身,拱手道,“今日朝堂之上,长庆侯所奏北磐异动之事,不可不察啊。北磐人狼子野心,世代觊觎我中原丰饶之地。今冬酷寒,草原生计艰难,他们南下劫掠之心恐怕更胜往年。此时若将精兵、钱粮尽数用于东征,北境防线空虚,万一……”
“万一什么?”安帝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脸上那丝意动已被不悦取代,“周太傅,你老了,胆子也变小了。北磐?不过是一群茹毛饮血、不成气候的蛮族罢了!他们也就敢在边境抢几个村子,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叩我边关重镇!李同光那小子,无非是想借此机会哗众取宠,在朕面前露露脸,他的话,也能当真?”
他的语气充满了轻蔑,仿佛北磐的威胁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白日里李同光那郑重其事的警告,此刻在他口中,成了年轻人博取关注的伎俩。
“陛下!”周太傅急道,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北磐人骁勇善战,且近年来隐隐有统一各部之势,绝非往日的散兵游勇可比。长庆侯虽年轻,但他在边境多年,其奏报绝非空穴来风!还望陛下三思,至少应加强天门关等处的防务,以防不测啊!”
“防务?防务不需要钱吗?”安帝冷哼一声,坐直了身体,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朕看你们是都被那梧国小礼王吓破了胆!区区一个黄口小儿,立个什么‘三日之限’,就让我大安满朝文武如临大敌?真是笑话!”
他将话题猛地扯回了白日的冲突,语气愈发激动:“他梧国战败,献金求和,是天经地义!朕现在不仅要他这十万两黄金,还要他看看,我大安的兵锋之利!攻褚,势在必行!”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贪婪与冷酷,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至于那梧帝……哼,等黄金到手,大军开拔,他也就没什么用了。是放是留,还不是朕一句话的事?说不定,还能用他再换些好处。”
这番赤裸裸的背信弃义之言,他说得理所当然,殿内几位近臣除了周太傅面露惨然,其他几人竟都纷纷点头,甚至有人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陛下圣明!”曹昆立刻高声道,“届时我大军陈兵边境,梧国自身难保,哪里还敢来问我们要人?说不定,还得再送上一笔‘犒劳’呢!”
“哈哈哈!”安帝闻言,得意地大笑起来,仿佛已经将两国玩弄于股掌之中,“说得对!用他们的钱,练我们的兵,再去打别人的地盘,天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他彻底将周太傅的忧患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与几位近臣商讨起攻褚的具体方略来。何处屯兵,何处粮草,如何分化褚国内部……一条条毒计在烛光下诞生,却无人再提那北方即将到来的雪崩。
周太傅看着眼前这群被贪婪蒙蔽了双眼的同僚,看着龙椅上那位刚愎自用、短视无比的君王,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颓然坐回椅中。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不祥的预感,如同殿外冰冷的夜色,将他紧紧包裹。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北方草原上,北磐铁骑那由远及近、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而这座繁华的安都,这座歌舞升平的宫殿,却还沉浸在一场掠夺的美梦之中。
就在安帝与近臣们商讨得热火朝天之时,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跪地禀报:“陛下,朱衣卫都指挥使邓辉邓大人,在殿外求见。”
安帝正说到兴头上,被打断很是不悦,皱了皱眉:“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他略一沉吟,还是挥了挥手,“让他进来。”他也想听听,邓辉对于四夷馆那边的“动静”,有什么说法。
片刻后,邓辉快步走入殿内,他依旧是一身朱衣卫的绯色官袍,面容冷峻,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恭敬地行礼:“臣邓辉,参见陛下。”
“平身吧。”安帝懒洋洋地抬了抬手,“何事深夜入宫?可是四夷馆那边有消息了?”
邓辉起身,垂首禀道:“回陛下,臣刚接到禀报,确有不明身份之人夜探四夷馆,已被馆内守卫惊走。此外……”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长庆侯府的亲卫,亦有异动,似乎也在暗中关注四夷馆的动向。”
安帝的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李同光?他也按捺不住了?哼,看来朕的这位外甥,对梧国使团,倒是关心得很啊。”
他并没有太过追究李同光的行为,反而更关心另一件事:“那些探子,可查出是哪方的人?”
“回陛下,”邓辉答道,“行事风格,疑似二皇子门下,以及……我们朱衣卫内部,似乎也有人按捺不住,私自行动。”
“废物!”安帝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二皇子的人,还是在骂朱衣卫的不守规矩,“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打草惊蛇!”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既然他们已经警觉,这几日就先消停点。等三日之期一到,朕看那小礼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邓辉,给朕盯紧了他们,有任何异动,随时来报!”
“臣,遵旨。”邓辉躬身领命,低垂的眼眸中,无人能看清他真正的思绪。
安帝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地图上的褚国疆域,挥退了邓辉,继续与近臣们畅想着开疆拓土的伟业。他将北磐的威胁、李同光的警告、周太傅的忧心,全都抛在了脑后。在他眼中,只有那黄澄澄的金子,和褚国那片即将到手的土地。
殿内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殿柱之上,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贪婪巨兽。
而他并不知道,被他视为蝼蚁、可随意拿捏的梧国使团中,有人正磨砺着复仇的刀锋;被他轻视的北方蛮族,正在积蓄着毁灭的力量;被他猜忌防备的臣子与外甥,也都在各自的棋局中,落下了关键的棋子。
安都的风云,因他的短视与贪婪,正以不可逆转之势,向着最惨烈的方向,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