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摩托引擎声戛然而止。
货仓里,死寂一片。
只剩下刘长贵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和一股淡淡的尿骚味。
那两束雪白的车灯,将他和李强钉在原地。
两名日本宪兵,一个持枪,一个手按枪套,皮靴踩在碎石上,沙沙作响。
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在刘长贵的心上。
“什么人!”
领头的宪兵厉喝,枪口微微抬起。
刘长贵的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哭喊求饶。
就在他膝盖发软,准备跪下的前一秒。
李强猛地向前一步,用身体侧面完全挡住了刘长贵。
他的脸上没有惊慌,反而皱起眉头,显出一种被打扰的不悦。
他开口,说出了一口流利、标准的东京口音日语。
“帝国军人忠于职守,令人敬佩。
但是,你们的出现,打扰了我和这位……本地向导的商业洽谈。”
两个宪兵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穿着普通短衫的男人,能说出如此纯正的东京腔。
那不是普通侨民的口音,而是属于上流社会的、带着一丝傲慢的语调。
李强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他从怀里的内袋中,从容地掏出一本深蓝色的护照,和一张名片,不疾不徐地递了过去。
护照封面,烫金的菊花纹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我是佐藤健司。”
“受关东军经济顾问松本将军的委托,前来满洲,为帝国在本地的实业投资进行前期考察。”
“这个废弃的货仓,我准备盘下来,改建成一个为皇军服务的罐头加工厂。”
佐藤健司!
松本将军!
这两个名字,像两块巨石,砸进了宪兵队长的脑子里。
他不敢怠慢,连忙立正,双手接过证件。
另一名宪兵的手电光,立刻从刘长贵的脸上,移到了那本护照上。
纸张的纹理,烫金的菊花纹章,鲜红的钢印。
每一个细节都找不到任何破绽。
谍影系统出品的伪造证件,足以骗过这个时代最精密的仪器,更何况是肉眼。
宪兵队长的目光又落到桌上那叠钱上,怀疑的眼神再次浮现。
李强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这是定金。”
“这位刘桑,是本地最熟悉情况的司机,我雇佣他为我的工厂选址提供建议。
毕竟,帝国在满洲的圣业,也需要本地人的‘协力’,不是吗?”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金钱的来源,又将自己的行为拔高到了“为皇军服务”的高度,还巧妙地暗示了自己与关东军高层的联系。
宪兵队长额头渗出细汗。
他看不透眼前这个“佐藤健司”,但对方的气度和那本完美的护照,都在告诉他,这个人绝对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走到摩托车旁,拿起步话机,压低声音向上级汇报。
嘈杂的电流声后,他得到了回复。
“无此人备案,但注意言行,避免与侨民发生冲突。”
宪兵队长放下步话机,脸色变了几变。
他最终还是走回李强面前,恭敬地将证件递还。
“非常抱歉,佐藤先生!
打扰您了!”
他深深鞠了一躬。
“只是夜晚巡逻,例行公事。
请您见谅。
不过,此地废弃已久,夜晚多有匪盗出没,还请您多加小心。”
“你们的忠诚,我记下了。”
李强收回证件,淡淡地说。
“是!”
宪兵队长再次鞠躬,然后转身,对手下喝道:“收队!”
两名宪兵迅速上车,发动摩托,在一阵轰鸣声中,仓皇逃离。
车灯的光柱消失。
货仓,重新陷入了昏暗和寂静。
“扑通”一声。
刘长贵双腿一软,彻底瘫坐在地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恐惧让他浑身都在发抖。
他看着李强,眼神从恐惧,彻底变成了敬畏和依赖。
在他眼里,这个“佐藤先生”,已经不是什么普通的商人,而是能和凶神恶煞的日本宪兵队平起平坐的“大人物”!
“佐……佐藤先生……您……您救了我……”
刘长贵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李强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他脸上那副属于“佐藤健司”的傲慢表情消失,又变回了那个面容憨厚的“伙计”。
“刘哥,怕什么。”
“有我在这,日本人也得讲道理。”
“现在,能跟我说说,那个‘工地’里,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了吗?”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彻底融化了刘长贵心里最后一点防备。
在绝对的安全感和感激之情的驱使下,他不再有任何隐瞒。
“先生!”
刘长贵抓着李强的胳膊,声音都在抖,“我说!
我全都告诉您!”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确定那刺耳的摩托声已经完全消失,才把嘴凑到李强耳边。
“那个鬼地方……我看到过……我真的看到过!”
“去年冬天,下着大雪。
我半夜送柴火过去,就在卸货的时候,旁边开过来一辆蒙着厚厚帆布的闷罐卡车。”
刘长贵的叙述,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冰冷。
“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日本人,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用草席卷着,长条形的,像是……像是卷起来的地毯。”
“他们搬得很急,其中一个脚下一滑,手里的‘货’就滚了下来。”
“草席……散开了。”
刘长贵说到这里,牙齿又开始打颤,脸上血色尽褪。
“我借着卡车的车灯光,看得清清楚楚……”
“那根本不是什么木头,也不是什么物资……”
“那是一个人!”
“一个被冻得硬邦邦的人!
浑身光着,就一条破裤衩,整个人蜷缩着,手和脚都是一种死气的紫黑色!”
李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一滞。
刘长贵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哭腔。
“我当时就吓傻了,趴在驾驶室里,一动都不敢动。”
“我还不止一次,在半夜路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听到里头传来惨叫声!
那声音……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凄厉得瘆人!
但很快,几秒钟就没了,再也听不见了。”
“还有!
还有那个大烟囱!”
刘长贵指着东南方向,尽管那里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烟囱,不管白天黑夜,都在冒黑烟!”
“那股烟,闻着不对劲!
不是烧煤的味道,是一股……一股焦糊味,还带着点说不出的腥臭!”
李强喉结滚动,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刘长贵的最后一句话,证实了他最恐怖的猜想。
他浑身发抖,用气声对李强说:
“先生……他们……他们不是在净化什么水源,他们是在烧东西……烧人!”
“我听一个在那边站岗的伪满警察酒后说过,他们管那些拉进去的活人,叫‘马路大’!”
“就是……就是一根根‘原木’!”
“用完了,就直接扔进炉子里……”
“烧了!”
刘长贵每一个字,都化作冰冷的尖刺,扎进李强的脑海。
嗡的一声,他感觉不到周围的寒冷,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只剩下那几个字在反复回响。
他听着刘长贵的叙述,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气,从脚底的泥地里钻出来,顺着他的脊梁骨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
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
吴融口中的“地狱”,不再是一个抽象的词汇。
它有了具体的画面。
有被冻成紫黑色的“原木”,有不似人声的惨叫,还有那个永远冒着焦糊味黑烟的烟囱。
地狱,就在哈尔滨。
就在平房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