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
白骨巨猿长身而起,狰狞的面貌竟有了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
声浪滚滚,震得整座悬崖都在簌簌发抖。
“施主既不愿回头,那便由老衲亲手送你入这苦海,再为你超度!”
话音未落。
一只完全由森森白骨组成的擎天巨掌,裹挟着万钧之势,朝着崖顶那道渺小的青衫身影,悍然拍落!
掌未至,恐怖的掌风已将坚硬的崖顶压得寸寸龟裂!
面对这足以将一座山头都夷为平地的恐怖一击,李青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
整个人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向后飘出十丈。
“轰隆——!”
巨掌落地,大地轰鸣!
李青方才所立之处,被生生砸出一个恐怖掌印,无数碎石碎骨,如暴雨般向四周疯狂溅射。
“身法倒是不错。”
白骨巨猿咧开那由无数骷髅头组成的巨嘴,发出瓮声瓮气的讥讽。
“可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你又能躲到几时?”
它手臂一扫,另一只白骨巨掌如同一面正在倾倒的山壁,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横扫而来!
李青依旧不与它硬撼。
他的身形飘忽不定,时而在巨掌的指缝间穿行,时而借着掌风扶摇而上。
任凭那白骨巨猿攻势如何狂暴,如何毁天灭地,却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无法触碰到。
在李青眼中,这尊所谓的百丈魔猿,却是另一番景象。
它根本不是一个整体。
而是由上万道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血色因果线,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临时造物。
崖壁两侧那正在发光的血色阵纹,竟是一座正统佛门阵法,本用来镇压、净化这些骷髅头中残留的怨念。
可现在,老猿却强行逆转了阵法,将那些尚未被完全净化的怨念激发,作为催动这具白骨傀儡的薪火。
饮鸩止渴。
愚不可及。
李青不介意帮它增添一把柴火。
“你的佛,就教了你这些吗?”
“只会用蛮力,像一头发了情的野猪,在泥地里乱拱?”
“孽障!安敢戏我!”
老猿被彻底激怒,攻势愈发癫狂。
双掌齐出,一拍,一扫,一砸!
整个悬颅崖顶,在它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被砸得千疮百孔,几近崩塌。
李青的身影,却始终如一道青烟,在毁灭的间隙中安然穿行。
“你的佛,难道没告诉你,强扭的瓜不甜吗?”
李青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怜悯。
“这些怨魂本在安眠,你却强行将它们唤醒,驱使它们为你作战。”
“种下如此恶‘因’,你难道就不怕,结出自己承受不起的恶‘果’吗?”
白骨巨猿的动作,猛地一顿。
老猿那惊疑不定的声音从中传出。
“你……你怎么会知道?!”
不等它细想,一股无端生起的恼怒,瞬间淹没了它的理智。
“一派胡言!待老衲擒下你,定要将你炼成一串念珠,日夜盘玩!”
庞大的身躯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道由无数怨魂汇成的黑色洪流,誓要将李青彻底吞噬!
然而,就在那黑色洪流即将及体的前一刻。
李青,却停了下来。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再有任何闪避的动作。
嗯?
老猿心中一愣,攻势也不由自主地缓了一分。
这小子,怎么不躲了?
是被吓傻了?还是已无计可施?
“怎么停下来了?”
李青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不是要送我入苦海吗?”
“来啊。”
老猿的妖瞳中,闪过一丝浓浓的困惑。
可不等它想明白。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它神魂深处,炸裂开来!
它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所在的白骨巨猿胸腔核心。
只见一缕缕微不可察的黑色火焰,不知何时,从那些构成身躯的骷髅头骨之上,悄然燃起。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带着一股能焚尽万物的怨毒与不祥。
业火!
是无数怨念与罪孽交织,被强行扭转因果后,所产生的最恶毒的反噬之火!
黑焰迅速蔓延,转瞬之间,便将整尊百丈巨猿彻底点燃!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巨猿胸腔里迸发。
老猿惊恐地发现,自己与白骨巨猿的联系,正在被那黑色的火焰飞速焚断。
更让它亡魂皆冒的是,那些被它强行驱使的怨魂,此刻竟齐齐调转了矛头!
无数张扭曲、痛苦、怨毒的人脸,在它神魂周围浮现,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它们不再受阵法束缚,而是带着滔天的恨意,张开无形的口,疯狂地撕咬着它的灵魂!
“不!不——!”
“你们这些孤魂野鬼,也敢噬主?!”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
老猿彻底疯了,它疯狂地催动妖力,试图镇压这些反噬的怨魂。
可它的神魂,在万千怨鬼的共同撕咬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残缺。
看着那尊燃烧着黑色业火的白骨巨猿,在哀嚎中,动作变得僵硬,迟缓。
看着它空洞的眼窝中,那代表着老猿意志的妖异红光,被无数细碎、怨毒的血色光点所取代。
俶尔。
白骨巨猿的动作,彻底停滞。
它缓缓抬起头,那空洞的眼窝,“望”向崖顶的李青。
下一瞬,风起。
百丈高的白骨巨猿,连同其中那早已被万鬼噬尽魂魄的老猿,如同一座被风化了万年的沙塑。
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地,无声地崩解。
最终,化作漫天飞灰,飘散于天地之间。
只留下一件破旧的袈裟,与一串沾染着血污的骷髅念珠,从空中,悠悠落下。
……
崖顶的风,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清新。
也将那漫天骨灰,与老猿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吹向不知名的远方。
李青看着那件从空中悠悠落下的破旧袈裟,和那串血污斑斑的骷髅念珠,目光平静。
方才他并没有直接动手。
只是借老猿自己的恶业为引,撬动了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因果线。
于是,万鬼噬身的反噬之“果”,提前降临。
这便是因果之道的可怕之处。
杀人,不见血。
杀妖,不沾身。
但他心中明镜一般,自己远未到掌控因果的地步。
他只是一个在河边,朝着一艘即将散架的破船,轻轻推了一把的过客。
船之所以会沉,终究是因为它本身已经千疮百孔。
境界不足,焉能承载大道之重?
李青压下心中杂念,转身踏着碎石,走向崖壁后方那个被藤蔓遮掩的幽深洞口。
崖壁后方,有一个被藤蔓遮掩的幽深洞口。
那里,正是老猿盘踞多年的巢穴。
洞内很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所特有的阴冷潮气,古怪地混杂着一丝淡淡的檀香。
老猿的洞府,出乎意料的简朴。
不,与其说是简朴,不如用“寒酸”来形容。
洞内除了一张由兽皮铺就的石床,和一些粗糙的石桌石凳外,再无他物。
墙角堆着几本被翻得卷了边的佛经,封皮上满是污渍。
李青神念如水银泻地,扫过整个洞府,每一寸石壁,每一条缝隙,都没有放过。
一无所获。
他眉头紧锁。
不对!
这头老猿,凶名赫赫,盘踞黑风山数百年,死在它手上的生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按理说,其毕生积蓄,即便不如庾景那般丰厚,也绝不该如此寒酸。
这不符合常理。
难道它将宝物藏在了别处?
李青来到石床边,力量汇聚于指尖,在那看似完整的石壁上轻轻一敲。
“咚。”
是实心的。
他又走到洞府深处,一拳轰出。
“轰!”
石壁炸裂,烟尘弥漫,露出的依旧是坚硬的山体岩石。
整个洞府,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他将整个洞府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只在石床底下,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储物袋。
李青神念探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叮零当啷……”
一堆破烂杂物摔在地上。
下品灵石,只有寥寥三百余块,品质驳杂。
几株年份不足百年的寻常草药,被一根草绳随意捆着。
还有两件锈迹斑斑、灵光黯淡的下品法器。
没了。
就这?
李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他妈的是一个坐拥八百里黑风山,修为半步金丹的大妖王?
这身家,怕是连霖城里一个不入流的帮派头子都比不上!
那它吞食上千生灵,搜刮来的资源,都到哪里去了?
简直穷得触目惊心!
……
与此同时。
遥远的西境,云州府。
这是一座比霖城宏伟百倍不止的雄城。
城墙如山峦横亘,高达百丈,其上符文流转,散发着让一切宵小都望而却步的威压。
城分九重,坊市林立,琼楼玉宇如繁星点点,直插云霄。
天穹之上,时有修士驾驭着流光溢彩的飞行法宝,往来穿梭,构成了一道凡人早已司空见惯的风景线。
城西,朱雀大街。
这里寸土寸金,非天潢贵胄不可居。
而在这条街最显赫的位置,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寺庙。
大慈恩寺。
寺内,香火鼎盛。
九层琉璃宝塔高耸入云,塔顶的黄金舍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一根根拇指粗的“凝神香”在香炉中燃起,青烟袅袅,让每一个踏入此地的香客,都感觉神台清明,心旷神怡。
要知道,这样一根凝神香,在外界足以卖出上百灵石的天价。
在这里却像不要钱的柴火,成捆成捆地在香炉中燃着。
后院禅房,更是极尽奢华。
地面铺着由千年暖玉雕成的地砖,踩上去温润舒适,如在云端行走。
墙上挂着描绘佛陀讲经的画卷,每一幅都蕴含精纯道韵,是不可多得的悟道之宝。
一位身穿月白僧袍,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如玉的老僧,正与一名身着锦衣、气度华贵的男子,相对而坐,烹茶论道。
他便是大慈恩寺的主持,被誉为“佛陀在世”的得道高僧,永慈大师。
“大师佛法精深,今日一席话,令在下茅塞顿开。”
锦衣男子端起茶杯,一脸敬佩。
“施主谬赞了。”
永慈大师双手合十,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世人皆在苦海,贫僧也不过是比旁人,多看了一两步路罢了。”
他声音温润,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禅意。
就在这时。
永慈大师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一滴滚烫的茶水,溅落在手背上。
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凝固了一瞬。
这个变化快到无人察觉,但还是被一直观察着他的男子捕捉到了。
大师?”
锦衣男子关切地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无妨。”
永慈大师瞬间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高僧模样,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惋惜与无奈。
“只是贫僧早年游历时,曾点化过一头冥顽不灵的孽畜。”
大师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伤感。
“本想引它向善,渡它脱离妖身,修成正果。奈何它凶性难驯,孽根深重,终究还是难逃定数。”
“方才心有所感,怕是它的缘法,已然尽了。”
男子闻言,肃然起敬。
“大师慈悲为怀,连妖魔都愿出手点化,此等胸襟,实乃我辈楷模。”
“只可惜那孽畜不知好歹,终究是辜负了大师一番苦心。”
“阿弥陀佛。”
永慈大师双手合十,脸上浮现出一丝悲悯。
“众生皆苦,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或许,尘归尘,土归土,对它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
两人又谈论了片刻佛法,锦衣男子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永慈大师亲自将他送到禅房门口,含笑看着男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然后,他缓缓转身。
脸上的温和与悲悯,如同潮水般,无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冷与漠然。
他走回茶桌前。
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沉寂的幽潭,倒映着茶杯中,那因为方才的颤动而泛起的涟漪。
他看向遥远的,霖城的方向。
眼神里,再无半分禅意,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与杀机。
“废物。”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吐出两个字。
“咔嚓。”
那只上等白玉雕琢而成的茶杯,在他掌心,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捧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