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选择修习“百步穿杨”的那天起,时间于我而言,便失去了意义。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灵鹤山上的风景变换了四次轮回,而我的世界,始终只有一指尖的长度。我不再关心紫藤花是否盛开,也不在意冬雪是否覆盖了母亲的坟茔。我的感知,我的情绪,我的一切,都凝聚在了手掌指尖之上。
父亲说,“百步穿杨”的要义在于“忘”。忘情,忘我,忘天地。但我知道,我并非真的忘记了。我只是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都当作了锻造我剑心的燃料。每一次挥剑,每一次吐纳,我都感觉自己心中的一部分正在被抽离,然后融入掌锋,化作那森然的寒意。母亲的笑容,她怀抱的温度,她念诗时的温柔语调……这些曾经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如今,都成了我剑下最锋利的祭品。
七岁那年,我已将灵鹤宫书阁中所有能够找到的武学典籍尽数阅遍,并能融会贯通。父亲能教给我的,已经不多了。
那天,雪下得很大,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我练完剑,独自一人走向后山冰心潭母亲的墓地。这是我养成的习惯,不是为了祭奠,也不是为了思念,我只是觉得,那里是整个灵鹤宫最安静的地方。
当我走到那片熟悉的枫林时,却看到了一个身影。是父亲。他穿着厚厚的裘衣,独自站在母亲的墓碑前,肩上落满了积雪,像一尊雪人。他的背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异常孤寂与萧索。
我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站着。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我能看见,他用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那是自从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如此外露的悲伤。
他似乎站了很久,然后,缓缓转过身,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我们都愣住了。空气中,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嫣儿……”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你也来看你娘吗?”
我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苦笑了一下,走上前来,用他那双曾经教我握剑的大手,想替我拂去头上的雪花。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伤痛。
他收回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的武功,已经很强了。强到……连爹爹都自愧不如。”
我依旧没有说话。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解释着什么:“江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人心,比你的剑更复杂,也更危险。我怕……我怕你将来会受伤。”
“没有人能伤得了我。”我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像这山间的风雪。
他看着我,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用父亲的身份来劝诫我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由剑意和悲伤筑成的、无法逾越的墙。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我讲述了另一件事。
“嫣儿,你知道‘武林榜’吗?”
我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我曾在宫中的典籍里见过。那是整个江湖,五年一度的盛会,是所有武人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
父亲详细地向我解释了武林榜的规则。它不只是简单的比武,更是名声、地位、利益的角逐场。每一届的榜首,都会成为武林中说一不二的存在,但同时,也会成为无数人挑战、嫉妒、甚至暗算的目标。父亲已经蝉联两届武林榜榜首,他告诉我,在他上一届的榜首,是如何在夺魁后的第三年,被仇家围攻,力竭而亡的。
他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明白江湖的残酷,让我对那份虚名产生畏惧。
但他没有想到,他的这番话,在我那片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足以引爆一切的火种。
当我听完他所有关于武林榜的描述后,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光亮。那不是喜悦,也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找到了目标的,确定感。
一个足够高,足够难,足以让我倾尽全力去攀登的目标。
我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爹爹,三年后的大会,我要拿第一。”
我的话音落下,世界仿佛静止了。父亲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要当武林榜第一。”我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商量,只有不容置喙的,宣告。
他看着我那双不像孩童的、冰冷而坚定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他看到了我的决心,也看到了我决心背后,那片深不见底的空虚。他想拒绝,想斥责我狂妄,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知道,这或许是我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的,能支撑我活下去的精神寄托了。
他更知道,以我当时展露出的天赋与实力,三年之后,这并非不可能。
许久,他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悔恨与……妥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却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更为严苛、甚至可以说是自虐式的*。我将自己的生活,切割成了无数个精准的、以时辰为单位的模块。
卯时,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我已身在后山的瀑布之下。冰冷刺骨的山泉,如同千万根钢针,捶打着我的身体。我就在这轰鸣的水幕中练武,磨炼我的意志,也磨炼我的掌控力。水流的冲击,让我必须将每一分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否则势气便会涣散。
辰时至午时,是练气的时间。我会在冰心潭中打坐。潭水冰冷彻骨,足以让寻常武者真气凝滞。我却要在这里,将灵鹤宫的心法一遍又一遍地运转,让我的内力,在极寒的环境中,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凝练。
下午的时间,则全部用来对练。父亲不再是我的对手,他请来了宫中所有硕果仅存的*,让他们组成阵法,与我一人对战。我需要在一瞬间,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判断出最有效的反击路线。
八岁那年,一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号称“追风剑客”的中年人前来灵鹤宫,指名要挑战父亲。那时的父亲,因母亲的离去而心灰意冷,早已不问江湖事。我挡在了他身前。
“你要与我爹爹比剑,先胜过我。”我平静地说道,手中,没有任何武器。 满场的嘲笑声中,我看到了那名剑客眼中轻蔑的神色。他或许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错了。
当他拔剑的瞬间,我已经动了。我的身影快如鬼魅,我手中运气,空气在我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我没有用任何精妙的招式,只是最简单的三个动作:点、刺、划。第一招,点在他的剑脊,卸去了他万钧的力道;第二招,刺向他的手腕,逼得他不得不弃剑自保;第三招,手指的指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整个过程,快到几乎没有人看清。
前一刻还喧嚣的演武场,瞬间变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待鬼魅般的眼神看着我,包括那位名满江湖的“追风剑客”。他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啪嗒”声。
我收手,面无表情地转身。从始至终,我没有看父亲一眼。但我能感觉到,他那道停留在我背后的目光,是何等的灼热与复杂。
那一年,我八岁。江湖上,开始流传起灵鹤宫出了一个绝世神童的传说。
传说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困扰,反而,它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了层层涟漪。越来越多的江湖人,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到灵鹤山。有真心求教的,有不服挑战的,也有企图*我灵鹤宫绝学的。
父亲替我挡下了大部分。但总有那么一些,或地位尊崇,或纠缠不休,让他无法拒绝。于是,灵鹤宫的演武场,成了我的试剑石。
从八岁到九岁,这一年间,我击败了“黄河四侠”中的三人,折断了“江南铁剑”的佩剑,也曾在一炷香之内,连败三位前来挑战的门派长老。我的对手,年纪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响,武功也越来越高。
可是在我眼中,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招式,无论多么精妙,在我看来都充满了破绽;他们的内力,无论多么深厚,在我绝对的速度面前,都显得笨拙不堪。
胜利,成了一种麻木的重复。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匠,一次又一次地,用最精准、最有效的方式,完成我的“工作”。
每一次比试结束,我都会迎来满场的惊叹与敬畏。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我只是觉得,很吵。我更喜欢一个人待在冰心潭里,那里虽然阴冷,却很安静。
九岁那年的冬天,灵鹤山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封山,隔绝了所有前来拜访的江湖客。那是我难得清静的一段日子。
也正是在那个冬天,发生了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带我来到了灵鹤宫的禁地——剑冢。
那是一处深藏于后山绝壁下的巨大洞窟,洞口被铁索封锁,阴风呼啸,宛如鬼哭。父亲打开尘封的石门,一股混杂着铁锈与尘土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洞内,没有灯火,却有微光。那光,来自于插在地上、岩壁上、数以千百计的断剑与残刃。它们是父亲曾经的手下败将的佩剑,每一柄剑都曾饮血沙场,每一柄剑都承载着一位强者的毕生剑意。它们虽已腐朽,但剑意不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充满压迫感的网,笼罩着整个洞窟。
“嫣儿,”父亲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回响,带着一丝不忍,“剑冢之内,剑意纵横。若能有所领悟,你的剑道将再上一层。若心志不坚,便会被万千剑意反噬,轻则疯魔,重则心脉尽断而亡。你……还要进去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进了石门。身后,沉重的石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光明与声音。
黑暗中,我仿佛听见了千万人的嘶吼与呐喊。一道道凌厉、霸道、悲怆、决绝的剑意,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它们试图侵入我的脑海,撕裂我的意志。我闭上眼睛,盘膝而坐,将自己沉入一片空明之境。我不去抗拒,也不去吸收,我只是静静地“听”。
我听见了李剑仙的“惊涛剑意”,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我听见了张剑魔的“残阳剑意”,凄美而决绝,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悲壮;我听见了一位不知名的前辈那充满悔恨与不甘的“回风剑意”……每一道剑意,都是一个故事,一段人生。
我在这万千故事中,寻找着属于我的那一道。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天,两天,或许更久。我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疲惫。我的精神,仿佛脱离了肉体,在剑意的海洋中遨游。直到,我在所有纷繁复杂的剑意中,感受到了一丝最纯粹的、最本源的东西——那便是“剑”本身。
剑,为何物?
是杀伐的工具?是守护的屏障?是荣誉的象征?
都不是。
于我而言,剑,就是剑。它没有情感,没有立场。它唯一的使命,就是刺出。精准,迅速,一击致命。
当我领悟到这一点时,周围所有的剑意嘶鸣,瞬间平息了。我睁开眼,整个剑冢在我眼中变得不同。我能“看见”每一柄断剑上残留的剑意脉络,能“读懂”它们每一道划痕背后的故事。而我的心中,却是一片澄澈,再无波澜。
我站起身,缓缓走出剑冢。石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了眼睛。父亲站在那里,身形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随即,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你……悟了?”
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告诉他我悟到了什么。因为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与他之间,已经隔了一层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有情,而我的武功,正在走向无情。
从剑冢出来后,我的掌法,发生了质的变化。我不再拘泥于任何招式,信手拈来,皆是杀招。我的化掌为剑,快到没有轨迹,纯粹到没有破绽。
我的童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近乎残酷的*中,被彻底燃烧。
同龄的孩子在庭院里追逐嬉闹时,我在瀑布下挥汗如雨;同龄的孩子在父母怀里撒娇时,我在寒潭中忍受着刺骨的冰寒。我主动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甚至不再去母亲的墓地。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变强。
我用汗水、伤痛,甚至鲜血,将自己打磨成一柄绝世的利刃。剑锋越来越锐利,剑身越来越坚固。
但同时,我也亲手,将自己童年最后的一点色彩,那份或许还残存着的,属于一个孩子的柔软与天真,彻底地,抹去了。
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自己设定的程序。我的心中,再无悲喜,也再无波澜。
只有那高高在上的,武林榜第一的宝座,是我眼中,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