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六百一十八年,春三月。
玄武门前,那片由冯嫣儿生命绝唱所造成的,巨大而死寂的扇形真空地带,成为了横亘在唐军面前,一道无形的心理天堑。周怀瑾与宇文商同归于尽于城楼废墟之上,更是为这场惨烈的攻城战,画上了一个充满悲剧与敬畏的句号。普通的士兵,被那超越凡人理解的力量所震慑,逡巡不前。他们看着那片连瓦砾都被抹去的空地,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然而,战争的洪流,从不会因为个人的死亡而停歇。决定历史走向的,永远是那些站在最高处的枭雄。
唐军阵中,两骑并出。一人英武逼人,眉宇间自有龙虎之气,正是李渊次子李世民;另一人沉稳持重,颇具长者之风,乃是李渊长子李建成。二人目光同时投向玄武门那片诡异的空地,初始的惊骇在眼底一闪而过,随即被更为炽热的光芒取代。那是雄心燃烧的烈焰,是决断迸发的锐光。李世民勒马的手指在鞍鞯上轻轻叩击,目光扫过停滞不前的士兵,忽然抬手直指城郭深处:“传我将令!”他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如同出鞘利剑划破战场上空的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绕过此地,从朱雀门、安化门全线总攻!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站上大兴宫的承天殿!”话音未落,李建成已高举令旗,那面绘着金色猛虎的旗帜骤然挥下,他的声音传遍三军:“为诸君,擂鼓助威!破城之后,府库财帛,尽赏将士!”
军令如山,赏赐动人。短暂的恐惧终究敌不过建功立业的渴望与真金白银的诱惑。被压抑的喊杀声,如同火山喷发,以比之前更为猛烈的态势轰然爆发。潮水般的唐军绕开了那片象征着死亡与禁忌的扇形区域,从其他各个方向涌向了这座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帝都。抵抗,已经不复存在。随着周怀瑾、冯嫣儿以及最后一批忠于大隋的将士与江湖义士的全部战死,大兴城的脊梁便被彻底打断。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混乱、哭喊与绝望。唐军的铁蹄,踏碎了里坊的坊门,踏过了昔日繁华的东西两市,踏上了那条,象征着帝国中枢的天街。隋朝的龙旗,被一面面地扯下,扔在地上,被无数只沾满鲜血的战靴无情践踏。
一个月后,李渊率军进入东都洛阳皇城。与其他军阀不同,他并未急于入主宫室,而是展现出一个成熟政治家远超常人的卓越手腕。他约法十二条,尽除隋之苛政。凡杀人、劫掠、渎乱者,罪无赦。他派遣李世民率领玄甲军,迅速接管城中各处要害,维持秩序、安抚百姓。张贴的告示,从城门一直贴到了里坊的最深处。告示上,明确写着唐军是“义师”,旨在“匡扶社稷、拯救万民”,绝非趁火打劫的乱匪。他派遣李建成率领卫队,迅速查封了所有的府库、仓廪与宫室府邸。所有的财物一律登记造册,收归公有,严禁任何将士私藏抢掠。
这些举措如同一场及时的春雨,迅速安抚了城中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百姓们从紧闭的门窗缝隙中窥视着这支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军队——他们不抢财物,不欺妇孺,甚至会帮着清理街道上的尸骸。有人大着胆子推开半扇门,看到玄甲军士兵正将一袋袋粮食分发给老弱妇孺,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丝好奇与希冀取代。街角的面摊老板悄悄支起炉灶,煮起了热腾腾的汤面,香气在空气中弥漫,竟让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有了几分生气。
处理完城中事务,李渊才在文武百官的前呼后拥下,来到紫薇城前。这座由隋炀帝杨广一手规划建造的宏伟宫城,此刻正笼罩在暮霭之中。朱红色的宫墙高达数丈,墙头上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紫宸殿、宣政殿、含元殿错落有致,飞檐斗拱雕琢精美,却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它见证了大隋王朝从开创到鼎盛,再到如今衰亡的全部历程,此刻安静矗立在那里,像一个看透世事沧桑的老人,沉默地迎接着新主人的到来。
皇城陷落的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传遍整个天下。远在江都的隋炀帝杨广正坐在龙舟上,看着宫女们为他表演新排的歌舞。不久之后,宇文化及率领禁军闯入龙舟,将醉眼朦胧的杨广缢杀在寝殿之中,临死前,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只留下一句“朕何罪至此”的悲叹。
江湖的恩怨,武林的厮杀,与这席卷天下的宏大历史浪潮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周怀瑾在玄武门前的侠义之举,冯嫣儿以命相搏的壮烈,苏挽月流落江湖的悲情,周握瑜壮志未酬的遗憾……他们所有人的故事,都被无情的时代车轮轻易碾过,最终淹没在厚重而冰冷的史书尘埃之中。或许在某个星夜,会有老江湖在酒肆中提及他们的名字,但话音未落,便会被关于唐军西进的消息所淹没。虽说一代英雄就此殒命,可是江湖还在、“武林榜”还在,只要江湖上有人漂泊闯荡,“武林榜”就会再次掀起血雨腥风。
就在李渊于紫薇城初步站稳脚跟,准备规划下一步统一天下的宏图霸业之时,一件小事打破了宫中的平静。
那日午后,李渊正在太极殿西侧的偏殿批阅奏章。案几上堆着各地送来的文书,有关于粮草征集的,有关于军队调度的,还有关于安抚流民的。他手中的狼毫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不时停下来思索片刻,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又难掩意气风发。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香炉中燃着上好的檀香,烟气袅袅升腾,为这肃穆的殿堂添了几分宁静。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的宁静。一名负责清查后宫的内侍匆匆忙忙跑进太极殿,他穿着青色的宫服,帽子歪斜在一边,脸上带着一丝惊惶与不解,连呼吸都带着喘息。
内侍跑到李渊案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有些发颤地禀报道:“启禀唐王……长乐宫中,周婕妤……自尽,殉国了。”李渊正在批阅奏章的笔微微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内侍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子的身影——出身文帝时期户部尚书家的周氏,性情清冷孤傲,眉宇间总带着几分疏离,却又恪守宫廷礼仪,端庄守礼。还记得初见时,她作为隋宫妃嫔随驾洛阳,在宴会上弹奏古琴,琴声清越如寒泉,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那是周怀瑾的亲姐姐——周璇玦,也是这覆灭的旧隋王室中,最后一抹刚烈的颜色。
李渊沉默片刻,将笔轻轻放在笔山上,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按礼制,好生安葬吧。”内侍叩首应是,起身退了出去,脚步依旧有些踉跄。殿内重新恢复宁静,只有檀香依旧袅袅。李渊望着案上晕开的墨点,久久没有动笔,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此后两月,李渊渐渐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
六月,他改大业十四年为“武德”元年,颁布新的历法,更换官服的制式,甚至连宫中的乐律都做了调整。太极殿的梁柱上,隋朝的龙纹正被工匠悄悄打磨掉;宫廷乐师演奏的,不再是隋炀帝钟爱的《春江花月夜》,而是李渊家乡的《秦王破阵乐》;往来宫门前的,也都是身着唐式官服的新贵。一个新的,名为“唐”的时代,已经从地平线上露出了万丈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