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胆神医”薛平,并非灵鹤宫的人。他早年与楼观道颇有渊源,后因厌倦江湖纷争,便在终南山深处结庐而居,潜心医道。冯谚诰与他有旧,故而特邀他长住灵鹤山,一来可以照应众人,二来也可寻个清静。薛神医年过花甲,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得很。他被弟子请来时,周握瑜已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客房的床榻上。
房间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周怀瑾守在床边,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脸上满是自责与悔恨,若非自己学艺不精,若非自己冲动好胜,弟弟又何至于此?
薛神医没有理会旁人,径直走到床前,坐下,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周握瑜的手腕上。他双目微闭,神情专注,良久,才缓缓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气。“怎么样?薛神医,我弟弟他……”周怀瑾急切地问道。“大公子不必过虑。”薛神医捋了捋胡须,沉声道,“这一膝,力道不轻,震伤了脏腑,所幸,二公子在最后关头卸去了几分力,未伤及根本。只是气血逆行,瘀滞于内,需好生调养,百日之内,不可再动气劳神。”听到没有性命之忧,周怀瑾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下大半。薛神医随即开了一张方子,交给灵鹤宫的弟子去抓药煎服。他又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赤红色的药丸,给周握瑜服下,道:“这是护心丹,可暂且稳住他的气血。剩下的,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说完,他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周怀瑾:“习武,先修心。年轻人,你的心,乱了。”周怀瑾闻言,身体一震,颓然地低下了头。
待众人散去,房间里只剩下昏睡的周握瑜和失魂落魄的周怀瑾。不知过了多久,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周怀瑾以为是送药的弟子,并未抬头。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梅香,飘了进来。他猛地一惊,抬起头,看到的,竟是冯嫣儿。她依旧是一身白衣,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药,还有一碟精致的糕点。“你……”周怀瑾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这是冯嫣儿第一次,主动踏入他们的房间。
冯嫣儿没有看他,径直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的案几上。她的目光落在周握瑜苍白的脸上,那张万年不变的冰雪面容上,竟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不言不语,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因她的存在而变得稀薄。周怀瑾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冯嫣儿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药,要趁热喝。”说完,她便转身,似乎准备离开。“等一下!”周怀瑾鼓起勇气,叫住了她,“那天……那天的事,多谢你。”他指的是那天她及时出现,稳住了局面。那天冯嫣儿为他兄弟二人解围后他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直到今日才有机会。虽然他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但他能感觉到,若非她,事情会更糟。冯嫣儿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莫非,已被爹爹罚去后山思过崖,面壁三月。”“只是面壁三月?”周怀瑾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蓄意伤人,险些害了我弟弟的性命,就只是面壁?”
冯嫣儿终于转过身,正视着他。她的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那你待如何?杀了他?”周怀瑾被她问得一窒,是啊,杀了他?他心中虽有杀意,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莫非罪不至死。可若不杀,这口恶气,又如何能出?“武者的世界,有武者的规矩。”冯嫣儿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犯了错,爹爹罚他,是规矩。你若私下报复,便是坏了规矩。届时,你与他又有什么分别?”她看着周怀瑾那张因愤怒和不甘而扭曲的脸,继续道:“你现在的愤怒,不是因为公道,而是因为你的无能。你恨的不是莫非,是你自己。你恨自己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周怀瑾最痛的地方。
他无力地垂下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是啊,她说的都对。若自己足够强大,莫非又岂敢挑衅?若自己应对得当,弟弟又何须为自己挡那一下?归根结底,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弱小。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咳咳……”周握瑜悠悠转醒。他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床边的冯嫣儿。他微微一怔,随即,目光又转向一旁颓丧的兄长,立刻明白了大概。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别动。”冯嫣儿的声音响起,她上前一步,伸出两根纤秀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周握瑜的胸口。一股柔和而清凉的真气,缓缓渡了过去,瞬间让他那翻涌的气血平复了不少。周握瑜只觉得一股暖流在体内散开,胸口的剧痛都减轻了许多。他顺从地躺了回去,对她虚弱地笑了笑:“多谢……冯姑娘。”他的目光清澈,没有半分杂质,只是纯粹的感激。
冯嫣儿的手指触电般地收了回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她端起那碗药,用小勺搅了搅,递到他嘴边:“喝药。”动作,有些生硬。周握瑜一怔,他本想自己来,但浑身无力,便由着她喂。一勺,一勺,药汁微苦,他却喝得平静。房间里,只剩下瓷勺与碗壁碰撞的轻微声响。
周怀瑾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看到,那个冷若冰霜、视万物为刍狗的少女,此刻竟会耐心地为人喂药。而自己的弟弟,即便是身受重伤,面对她时,依旧能保持那份从容与温和。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默契。
一碗药喝完,周握瑜的精神好了些。他看着冯嫣儿,忽然开口问道:“冯姑娘,我一直有一事不解,想向你请教。”冯嫣儿黛眉微蹙,似乎不解他此时为何还有心思想这些。“令尊的‘百步穿杨’,我曾听兄长描述过,是‘意之所至,力亦随之’的至高境界。”周握瑜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而姑娘你的武功,似乎更进一步。那日演武场上,花瓣碎石,其力道之精准,已非单纯的‘力’可解释。我观那石粉细腻如一,可见每一片花瓣蕴含的力道、角度、乃至震动的频率,都分毫不差。这……更像是一种‘理’。如同算学,只要条件齐备,便能得到唯一的、完美的结果。不知我说的,对不对?”他这一番话,让一旁的周怀瑾听得云里雾里。
冯嫣儿的眼中,却第一次,真正地爆发出了一丝惊人的亮光。她习武至今,所遇之人,要么畏她,要么敬她,要么嫉她。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她那惊世骇俗的武功,是那份无可匹敌的力量。却从未有一人,能像周握瑜这样,透过那力量的表象,一眼看穿其内在的、最核心的本质——那是一种近乎于“道”的、对世界运行规律的极致理解与运用。他不懂武功,却比这世上九成九的武者,更懂她的武功。这是一种跨越了领域、直达灵魂的理解。“你……”她看着他,竟一时语塞。“我只是觉得,”周握瑜微笑着,继续道,“武学与治国,或许是相通的。高明的君王,治大国若烹小鲜,靠的不是严刑峻法,而是对人心、时势的精准把握,是‘无为而治’。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到了这个境界,随心所欲,却又不逾规矩,看似无招,却处处是招。这背后,必然有一套极其严谨的、属于你自己的‘法度’。”冯嫣儿静静地听着,那双冰封的眼眸,仿佛在这一刻,有冰雪消融的迹象。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他们都习惯于用最冷静、最理性的方式,去剖析这个看似混乱的世界,并试图从中找寻那永恒不变的规律。一个用智慧,一个用武力。
“你说的,对。”良久,她轻轻地吐出了这四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轻快。那是知音相遇的喜悦。她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你觉得,你兄长,该如何?”她问的,是周怀瑾的心结。周握瑜毫不犹豫地答道:“破而后立。他如今,困于一时的得失与荣辱,心中有执念。这执念,既是动力,也是枷锁。唯有让他亲身经历一次真正的挫败,一次足以粉碎他所有骄傲与自负的挫败,让他看清自己与真正高手的差距,他才能放下执念,重塑本心。届时,他的武道,方能真正踏上坦途。”他顿了顿,看着兄长,眼中满是信任:“我兄长,心性坚韧,他,撑得住。”冯嫣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一脸茫然、却若有所思的周怀瑾。她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同了周握瑜的说法。“你,好生休息。”她放下碗,留下那碟未动的糕点,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她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那碟桂花糕,是我母亲当年最喜欢做给我吃的。”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周怀瑾一怔,看着那碟精致的桂花糕,心中百感交集。周握瑜则是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无人能懂的微笑。灵犀一点,心意相通。
在这间小小的客房里,因为一场意外,两颗同样孤独而骄傲的心,第一次,找到了彼此的共鸣。而一场旨在“破而后立”的考验,也正在悄然等待着那个尚在迷惘中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