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嵩阳县北上,不过半日路程,天地间的景致便渐渐换了气象。起初是田畴村落连绵,炊烟在雪后初晴的空中凝成淡青色的雾,随着马蹄声声,视野里的屋舍越来越稀,终至被莽莽苍苍的林木取代。道旁的松柏负着厚雪,枝桠被压得微微低垂,偶有山风拂过,便簌簌落下一片雪尘,在日光里折射出细碎的金芒。再行数里,前方的地平线上忽然拱起一道雄浑的轮廓。那便是中岳嵩山了。它不似蜀山那般剑指苍穹的险绝,峰峦层叠间没有太多陡峭的锐角,反倒像被天地造化用巨斧慢凿细磨过,每一道山脊都透着沉郁的力道。冯谚诰勒住缰绳,望着那片青灰色的山峦,只觉它像一位沉默的巨人,披着千年不化的雪氅,肩背宽阔得能容下日月轮转,千百年来就这么稳稳地镇守着中原大地的腹心。
“这山……真沉啊。”兖姬的声音带着几分喟叹,她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指节还残留着连日奔波的凉意。这些天来,冯谚诰总在她的行囊里备着暖炉,夜里宿在客栈,也会细心吩咐店家多加两盆炭火。他话不多,却总能在她畏寒时递过一件披风,在她蹙眉时默默换一条更平缓的路径。那份沉稳可靠,像嵩山深处的温泉,不动声色地焐热了她那颗惶恐不安的心。
冯谚诰微微颔首,目光掠过远处五乳峰的轮廓。那里的密林深处藏着一片朱红,便是千年古刹少林寺的所在。他调转马头,继续前行,雪后的官道被马蹄踏出一串清脆的声响,“嗒、嗒、嗒”,敲在冻土上,也敲在兖姬渐渐安稳的心湖上。她时而侧目,看身边这个男子:他的眉峰像嵩山的山脊般平直,鼻梁高挺如孤峰,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唯有目光总在流转——或落在远山的雪线,或落在近树的冰挂,偶尔也会停在低空掠过的寒鸦身上,仿佛在与这天地万物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抵达少林寺山门时,已是午后。两尊石狮蹲在雪地里,鬃毛上积着蓬松的雪,眼神却依旧威严。朱红的山门漆色虽有些斑驳,却更显岁月沉凝,青灰的院墙顺着山势蜿蜒,在白雪的映衬下,像一幅淡墨勾勒的画,庄严肃穆得让人不敢高声言语。空气中飘来若有似无的气息,是檀香混着松针的清冽,还有隐隐约约的诵经声从寺深处传来,像一条温润的水流,慢慢涤荡着他们一路沾染的风尘与杀伐之气。
知客僧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僧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听闻二人来意时,手里的念珠顿了一下。他抬眼打量着冯谚诰,见他虽背着长剑,眉宇间却无丝毫戾气,再看兖姬,虽容颜憔悴,举止间却有难掩的贵气,不由得更添了几分讶异。“施主说笑了,”他合十的双手微微一顿,“近十年来,上少林的江湖客,十有八九是为切磋武艺,或是挑战十八铜人阵,想在武林中扬名。像施主这般,只为‘求法论禅’的,倒是罕见。”冯谚诰神色平静:“在下冯谚诰,确是为求法而来。”他指尖摩挲着背在腰间的剑柄,剑柄的铜色古朴斑驳,全都是冯谚诰在剑柄上留下的痕迹,“听闻少林佛法精深,武学亦有独到之处,故而来此请教。”知客僧不敢怠慢,将二人引至客堂。客堂里生着一盆炭火,暖意融融,案几上摆着粗陶茶具,沸水注入时,茶叶在水中舒展,腾起袅袅热气。知客僧奉上清茶,道声“施主稍候”,便转身入内通报,灰布僧袍的一角扫过门槛上的积雪,留下淡淡的痕迹。
兖姬捧着茶杯,指尖终于有了暖意。她望着窗外的雪景,轻声道:“这寺庙……让人心里很静。”冯谚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墙上的《楞伽经》拓片上,墨迹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平和之气。
不多时,脚步声自外传来,沉稳而缓慢,不疾不徐。一位老僧走了进来,身着洗得发灰的僧袍,袖口磨出了毛边,面容枯槁如老松皮,下颌的胡须却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眼睛不大,眼角布满皱纹,却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温润而有神,仿佛能看透人心底的尘垢。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平和,“老衲了空,听闻施主远道而来,不为争强,只为求法,不知所求何法?”冯谚诰起身还礼,动作恭敬却不卑不亢:“晚辈冯谚诰,见过禅师。”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的嵩山,“晚辈曾游历蜀中,见太乙金光门的武学,讲究一个‘势’字,身法飘逸灵动,如惊鸿照影,如弱柳扶风。然晚辈久闻少林武功,看似朴实无华,一拳一脚,却似有万钧之力,稳如山岳。晚辈愚钝,不解其理,故而前来——不求一招一式之真功,只求这‘稳如山岳’四字之真经。”这番话发自肺腑,没有半分虚饰。了空禅师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赞许,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他见过太多武人,有的急于求成,想寻捷径习得绝世武功;有的心高气傲,总想着压倒旁人,却少有人能静下心来,探寻这最根本的“稳”字。“施主既有此慧根,便是与我佛有缘。”了空禅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罗汉堂,“佛法与武道,看似殊途,实则同归。施主可曾见过寺中罗汉堂内,那五百罗汉之像?”冯谚诰摇头:“晚辈未曾得见。”“施主不妨与这位女施主在寺中盘桓数日。”了空禅师转过身,目光在二人脸上一扫,“每日去看一看那罗汉像,再去看一看寺中武僧的晨练。待施主心中有了答案,再来寻老衲不迟。”说罢,他微微躬身,便转身离去,灰布僧袍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留下冯谚诰与兖姬面面相觑。这指点看似简单,却像一个禅宗的机锋,藏着说不尽的深意。
接下来的几日,冯谚诰便遵从了空禅师的指引。天还未亮,寺中的晨钟便已敲响,浑厚的钟声穿过雪雾,在山谷间回荡。他与兖姬踏着尚未被人踩过的积雪,走向演武场。场边的松柏挂着冰棱,在微光中泛着冷光,数百名武僧已列队站好,青灰色的僧袍在寒风中微微摆动。
“喝!”一声齐喝,如平地惊雷,武僧们开始演练拳法。那是少林最基础的罗汉拳,没有繁复的变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冲拳、出腿、立马步。冲拳时,拳风带着呼啸,仿佛能撕裂空气;出腿时,脚腕绷直,落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咚”声,整座演武场都似在微微震颤;站马步时,双腿如扎根大地的古松,膝盖不颤,腰身不晃,任凭寒风灌进衣领,身形依旧稳如磐石。
兖姬看得有些出神:“他们练的……不是和入门弟子一样的拳吗?”冯谚诰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发现,这些武僧的动作看似单调,却藏着细微的讲究——每一次出拳,都从丹田发力,经腰腹传至臂膀,最后凝聚于拳心;每一次落步,脚掌都与地面严丝合缝,仿佛要与大地连成一体。这是一种由无数次重复锤炼而成的本能,一种深入骨髓的力量感,就像嵩山的岩石,在岁月的打磨下,褪去了棱角,却沉淀出无可撼动的厚重。
晨练结束后,武僧们列队离去,脚步声整齐划一,像沙漏里落下的沙粒。冯谚诰便独自一人去往罗汉堂。那堂宇高大深邃,五百尊罗汉像分列两侧,有泥塑,有金身,高者近丈,矮者盈尺,神态各异。有的怒目圆睁,青筋暴起,仿佛正与邪魔搏斗;有的低眉垂首,嘴角含笑,似在参悟天地至理;有的拳脚相加,招式凌厉,有的则静坐禅定,双手合十。
冯谚诰盘膝坐在堂中,从晨光初露看到日影西斜。起初,他只觉这些罗汉像形态生动,栩栩如生,匠人将每一根胡须、每一道皱纹都刻画得入木三分。可看了两日,他渐渐不看形态了。他发现,那怒目金刚虽呈攻击之势,双脚却牢牢钉在莲台之上,膝盖微屈,暗含卸力之法,下盘稳如磐石,力由地起,方有雷霆万钧的攻势;那静坐古佛虽无动作,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劲松拔节,气息从丹田缓缓流转,看似不动,实则蕴含着一种能抵御千军万马的内在力量。
他想起了太乙金光门的轻功,踏雪无痕,御风而行,却需借风力、凭巧劲,一旦失了借力之处,便难稳身形。而少林的武僧,无论出拳还是静立,都像把根扎进了地里,任你狂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
第三日午后,冯谚诰走出罗汉堂时,恰逢大雪初霁。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覆盖着积雪的石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他眯起眼,看见一名小沙弥正提着两桶水,艰难地走在结冰的石阶上。那沙弥看起来不过十岁,身形瘦小,蓝色的僧袍空荡荡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脚掌落在石阶上,先试探着碾一碾,确认踩实了,才敢挪动另一只脚。他的身子在摇晃,像风中的芦苇,可双臂却稳稳地托着水桶,手肘微微内收,将力道卸在腰腹。冯谚诰凑近了些,才发现桶中的水竟未洒出半分——原来小沙弥每走一步,都随着身体的晃动调整手臂的角度,看似不稳,实则将所有的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那一刻,冯谚诰豁然开朗。所谓“稳如山岳”,并非指僵硬不动,而是像嵩山那样,看似沉静,内里却藏着与天地相连的根基。无论是武僧的马步,还是罗汉的姿态,亦或是小沙弥提水的步态,都在诠释同一个道理:根要深,气要沉,心要静。根基扎在大地,气息沉在丹田,心神静如古井,方能在千变万化中守住本真,在狂风骤雨中屹立不倒。
他站在雪地里,望着远处的嵩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掌心的薄茧是常年练剑留下的,以往总想着如何更快、更巧,此刻却忽然明白,最快的剑,也需最稳的手;最妙的招,终要最沉的心。
兖姬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递过一件披风:“天凉了。”冯谚诰接过披风披上,暖意顺着脖颈蔓延开来。他望向少林寺深处,那里的诵经声又隐隐传来,这一次,他听出了其中蕴含的沉稳与平和。“我想,我该去见了空禅师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