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大会后的第二天,一辆半旧的普桑便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县委大院。没有警车开道,没有前呼后拥,只有县委办一个叫小陈的年轻干事随行。袁天的“密集调研月”开始了。
路线是随机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时清晨出发,有时午后启程。
他不满足于坐在乡镇政府会议室里听汇报,而是直接扎进田间地头、工厂车间、街头巷尾。
在城关镇边缘的农机厂,锈迹斑斑的厂房里弥漫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
巨大的冲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震得人脚底发麻。袁天拒绝了厂长递过来的安全帽,径直走向车间深处。
几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老工人正围着一台崭新的数控机床发愁,那锃亮的金属外壳与周围陈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书记,您瞧瞧,”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工人,用粗糙的手指敲着机床冰冷的防护罩,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激动。
“去年县里拨的技改款买的!说是最先进的。结果呢?买回来仨月,就趴窝了!请了市里的专家来看,人家说这型号早淘汰了,配件都找不着!花了几十万呐,就这么堆着生锈!我们老哥几个,心疼得睡不着觉!”
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声音哽咽,“后来才听说,管采购的是张县长他亲侄子!这里头…这里头能没点猫腻?”
袁天蹲下身,仔细查看机床铭牌上的出厂日期,又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机身,指尖沾上一层薄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老工人的肩膀,那手掌沉稳有力。
旁边的厂长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哆嗦着想解释什么,被袁天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在柳河乡一个因高速公路征地而整体搬迁的村庄旧址,断壁残垣间,几户因补偿争议尚未搬走的村民守着摇摇欲坠的老屋。
一个穿着褪色蓝布褂子的老太太,拉着袁天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用力:“书记啊,你给评评理!我家那三间大瓦房,新盖没几年,凭啥就按土坯房的老标准补?
补偿款拿到手,连个茅厕都盖不起!我去找,村里推乡里,乡里推县里拆迁办,拆迁办那个姓刘的主任,鼻孔朝天,说政策就这样,爱上哪告上哪告去!后来……
后来有人悄悄告诉我,想多补点,得去找‘坤哥’的人疏通……”
老太太浑浊的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淌下来,“我们小老百姓,哪认得什么坤哥啊!”
夕阳的余晖将断墙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袁天沉默的脸上,棱角分明。
他仔细听着,偶尔问一句细节,眼神却越来越沉。小陈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袁天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了小陈,走进了县委大院附近一条小巷深处一家不起眼的茶馆。
要了个最僻静的雅间。不多时,一个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中年男人闪身进来,神色紧张。
他是县信访办的老主任,姓周,一个公认的“老油条”,在位置上多年,深谙各种门道,也积压了无数不敢上报的隐情。
热茶氤氲的雾气在两人之间弥漫。
周主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袁书记,有些事…憋在心里太久了,再不说,我怕自己憋出病来。”他呷了口茶,润了润发干的喉咙,“就说去年红光村那起土地纠纷,村民集体上访,动静不小。本来证据确凿,该抓人。
结果呢?法院那边硬是拖了小半年,最后调解结案,不了了之。为啥?因为被告方是宏达建筑公司,背后的大老板是张乾!张坤县长的亲堂哥!张县长一个电话打到法院,谁敢较真?”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小记事本,翻到某一页,推给袁天。上面用极小的字记录着几个时间、地点和模糊的姓氏。
“还有,城南那个农贸市场改造项目,招标文件明显为宏达量身定做,其他几家陪跑的,连资质审查都过不了。
负责招标的县住建局王副局长,是张坤一手提拔起来的铁杆,他小舅子就在宏达当项目经理,吃里扒外,两头拿好处!
这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可谁敢捅?张坤在县里经营多少年了,盘根错节,上面…上面也有人啊!”
周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死死盯着袁天,像是在孤注一掷地押宝。
袁天接过那个小本子,指尖拂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绷紧,如同刀削斧凿。
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将小本子郑重地收进了自己随身的公文包夹层里。茶馆窗外,夜色渐浓,巷子深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