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蟠龙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李昭的冕旒垂珠轻晃,将吐蕃使者的面容割成细碎的金斑。
大昭圣神皇帝陛下。使者跪伏在地,羊皮地图在青石板上展开,我赞普愿以河西七州舆图为聘,求娶天家公主,共拒辽寇。
李昭垂眸,指节抵着御案。
前世史书中,吐蕃自会昌年间便分崩离析,可这使者绣着金翅大鹏的藏青锦袍,袖口翻出的獭皮滚边,分明是逻些城贵族的排场。
他想起昨夜太庙烛火里翻涌的宿命感,喉间泛起铁锈味——这地图若真,河西走廊的铁矿、盐池便全在眼底;若假,便是辽国布下的连环套。
裴卿。他抬眼看向左侧垂手而立的裴仲堪,带使者去偏殿用茶,把地图呈尚宝司验看。
裴仲堪的广袖扫过御案,接过地图时指尖微顿——李昭知道,这是他在确认羊皮的年份。
使者起身时,腰间银饰叮当作响,目光扫过龙椅的刹那,瞳孔缩成针尖。
李昭在龙袍下的手指蜷起,将这抹异色记进心底。
传皇后。他对殿外宦官低语,就说朕要听《凉州曲》。
夜漏初下,承香殿的檀香混着葡萄酒的甜腻。
苏慕烟的琵琶弦在指尖拨出半段《渭城曲》,抬眼正撞进吐蕃使者泛红的眼底。
公主若嫁去逻些...使者的手搭在她搁弦的腕上,酒气喷在鬓角,赞普说了,中原的茶砖、丝绸,要多少给多少。
苏慕烟反手将酒盏递到他唇边,指甲轻轻掐进他虎口:可听说赞普的弟弟在河州练兵?
使者的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那是...那是防着党项人...
可党项的马队上月还在贺兰山打围。苏慕烟的琵琶突然改了调子,是《破阵乐》的急板,倒是逻些城里,大论(吐蕃宰相)的车驾三天两头往小昭寺跑——听说他求的签上写着中原虎,吐蕃鼠
使者的酒杯坠地。
他猛地站起来,锦袍带翻了食案,葡萄滚得满地都是:你...你到底是谁!
苏慕烟按住腰间的玉牌——那是李昭亲赐的凤衔珠,专管内廷暗桩。
她指尖划过案上的酒壶,壶底压着半张纸条: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赞普的诚意,到底有几分真?
使者突然瘫坐回胡凳,双手抱头:大论早和辽人通了信...说等中原公主一到,就把她扣在逻些,逼陛下分兵来救...到时候辽人就能...
苏慕烟的琵琶弦地绷断。
她捡起地上的葡萄,果肉在掌心捏出汁水——这和李昭昨夜说的宿命逆转,倒像是同一盘棋里的两枚子。
御书房的烛芯爆了个花。
李昭捏着苏慕烟送来的密报,墨迹未干,还带着葡萄酒的甜腥。
陛下。李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儿臣求见。
门帘掀起时带进冷风,李昭望着儿子腰间的佩——那是他当年在寿州城亲手系上的。
李昪的甲胄还带着寒气,显然刚从演武场过来:吐蕃的盟书,儿臣看未必能信。
陛下新定天下,北边辽人虎视眈眈,西边若再生变...
你是怕朕重蹈杨行密的覆辙?李昭把密报推过去,烛火映得李昪的眉峰一跳。
前世杨行密为联钱镠嫁女,结果反被断了粮道的事,他们父子在寿州城的草棚里讨论过七遍。
李昪的手指抚过密报上大论通辽的字迹,突然跪下来:儿臣愿领三千玄甲卫去河西,探探吐蕃虚实。
起来。李昭伸手要扶,又顿在半空——他是皇帝,不是当年能拍着义子肩膀说走,喝酒去的观星师。北疆更要紧。他说,李从珂那边,雁门关快守不住了。
李从珂的盔甲上还沾着血渍。
他跪得笔直,腰间的横刀磕在金砖上,发出清响:末将前日中伏,是轻敌。他抬头时,左眼的刀疤从额角扯到下颌,求陛下再给末将三千人。
若雁门失守,末将提头来见!
李昭望着他腰间的箭囊——那是去年亲征时赐的。
案头李从珂的军报还摊着,折损三千骑的字迹被烛火烤得发卷。
他想起前世雁门关失守时,中原百姓被辽人屠了三县,喉头突然发紧:准了。他说,再加三千禁军,归你调遣。
李从珂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带起一阵风,把案上的《北疆布防图》吹得哗啦作响。
李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徐知诰——当年这孩子也是这样,跪在病榻前说要守坟,后来却为了救他,替他挡了朱温的暗箭。
月到中天时,裴仲堪被引进御书房。
他的朝服还带着墨香,显然刚从政事堂过来:陛下可是要臣拟和亲诏书?
李昭从龙案下抽出一卷西夏的密报,但要在诏里提,河西七州须得先交割三州为聘。
另外...他指向案头的《党项诸部图》,着人联络野利部,许他们盐池的经营权。
若吐蕃背信,就让野利部抄他后路。
裴仲堪的笔尖在纸上顿住:陛下这是...阳谋?
乱世里,哪有什么真盟友。李昭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前世史书中模糊的吐蕃记载,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启禀陛下!斥候的声音撞开殿门,岭南流放地来报——徐知诰之子徐景明昨夜逃出,疑似往河北去了!
李昭的茶盏地碎在案上。
他望着地上的瓷片,想起徐知诰吞金前说的谢谢陛下教我读《孟子》,喉间的铁锈味突然浓得化不开。
传朕的旨意。他的声音像浸了冰,全国戒严,严查徐氏余党。
殿外的更漏敲了三更。
李昭摸着腰间的佩,突然想起寿州城破时的大火——那时他是观星师,只想着救一城百姓;现在他是皇帝,要守的,是整个天下。
窗外的月光突然暗了些,照得案上的《西域地图》泛着冷光。
李昭望着地图上的河西七州,嘴角勾起极淡的笑——这乱世,终究要变个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