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的风裹着咸湿的潮气钻进衣领时,郭知谦正蹲在泉州港的货舱里,指尖轻轻划过木箱上的封条。
那是李昪特意命人用泉州特产的荔枝木打造的,表面刷着桐油,刻着苏杭锦绣坊的烫金印记——这是他伪装成江南丝绸商人的凭证。
船老大,这趟去广州的货单可都备齐了?舱外传来船工的吆喝。
郭知谦摸了摸腰间的暗袋,里面装着李昭亲笔写的密信,还有半块刻着字的青铜虎符。
三天前他在金陵接到郭崇韬的指令时,案头的烛火正映着地图上广州的标记,郭崇韬用朱笔圈了三圈:刘龑那厮在岭南横征暴敛,谭全播的义军撑不过半年。
你带二十箱丝绸去,一来做幌子,二来...换点咱们需要的东西。
船身突然晃了晃,郭知谦扶着舱壁站起来。
透过舱门缝隙,他看见李昪的亲卫正带着海防军检查过往船只——这是李昪新立海防副使后设的关卡。
他嘴角微扬,李昪在捷报里提的建议,倒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等月上中天,船行至珠江口时,他借着夜色摸上预先约好的小舟,船家是谭全播安插在江边的细作,划桨时手腕上一道刀疤在月光下泛白:郭先生,西郊外有片芦苇荡,您从那儿上岸最稳妥。
广州西郊的芦苇叶刮过脸颊时,郭知谦正把最后一点江南丝绸塞进包袱。
他脱下缀着云纹的绸衫,换上本地挑夫常穿的粗麻短打,腰间系上草绳,又往脸上抹了把泥——这副模样混进早市的商队,连熟人都未必认得出。
城门口的守军举着火把照他的货担,他哈着腰赔笑:军爷,小的挑的是给东市布庄送的土布,您瞧这纹路...话音未落,守军的长枪尖已经挑起一疋布,见是粗劣的葛布,皱着眉挥了挥手:滚吧,别堵着道。
三更梆子响过三遍时,清风茶楼的顶楼雅间飘出若有若无的茶香。
郭知谦推开虚掩的门,就见窗边坐着个穿靛青粗布衫的汉子,正用茶盖拨着浮叶。月出东山头。他压低声音。
汉子的手指顿了顿,抬头时眼里像淬了把刀:星落南海尾。暗号对上的瞬间,谭全播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按进木椅里:郭先生,刘龑那狗贼上月又加了三成粮税!
前日我去番禺县,看见老李家的小子饿得啃树皮,他娘抱着他哭晕在田埂上...
郭知谦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酱牛肉。
谭全播盯着那油光,喉结动了动——义军断粮已有七日。谭将军,淮南王有令。他把牛肉推过去,您要的三千石粮,下月十五前必到珠江口。谭全播抓起牛肉狠狠咬了一口,眼泪混着肉汁往下淌:我谭全播在岭南杀了十年山贼,没见过比刘龑更狠的官!
只要淮南王肯发兵,我这两万人马,连人带刀都听您调遣!
天快亮时,谭全播带着郭知谦穿过三条暗巷,停在一扇青竹门跟前。
门内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接着是声长叹。黄大人,您要的《盐铁论》我带来了。谭全播敲了敲门。
门开处,个穿褪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扶了扶眼镜,见是郭知谦,又迅速把门掩上。
屋内点着半盏油灯,黄损的手指在案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前日刘龑要拆了学宫盖宫殿,我拦了几句,他说...说要把我贬去儋州喂鳄鱼。
郭知谦从袖中取出李昭手书的招贤令,推到黄损面前:大人可知,淮南王治下的寿州,今年新修了十二所义学?黄损的目光扫过兴文教、轻赋税几个字,突然抓起茶盏砸在地上:我在南汉当户部侍郎,管着七州钱粮,可刘龑修宫殿要黄金,讨美人要珍珠,连他的狗吃的都是精米!他蹲下身捡起碎瓷片,声音发颤,郭先生,这是广州城防图,兵力部署都标在暗格里。
您...您告诉淮南王,岭南百姓,等他来。
第二日卯时三刻,郭知谦刚把城防图塞进挑夫的米袋,就听见街上传来铜锣声。全城戒严!
盘查可疑人等!几个士兵踢翻了路边的菜摊,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他额头沁出冷汗——定是黄损那边走漏了风声。
他迅速解下草绳,把米袋往肩上一压,跟着运粮队往城门挪。
守城的百夫长揪着他的衣领:哪来的?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露出怀里的永丰米行腰牌:军爷,小的给陈记酒楼送早米,您闻闻,这米还带着新晒的香呢。百夫长凑过去嗅了嗅,手却往他怀里摸。
郭知谦心一紧,摸出块碎银塞进对方掌心:军爷辛苦,买碗酒喝。百夫长捏了捏银子,挥挥手:滚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七日后的寿州节度使府,李昭正对着地图用朱笔圈点广州的位置。
案头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摇晃,郭知谦的衣袍还带着江风的潮气,他把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城防图展开:谭全播的两万人马可作内应,黄损说刘龑的精锐都在城北,城南护城河年久失修...李昭的手指停在珠江口,眼里闪过锐光:李昪的水军该动了。他转头对一旁记录的参军道,传我命令:水师即日起封锁珠江口,徐温的镇南军十日内置办浮桥材料,随时准备渡江。
报——门外突然传来士兵的吆喝。
李昭刚要开口,士兵已捧着个红漆木匣跪到阶前:楚国马殷遣使求见,使者马希范已到城门外,说...说要议联姻之礼。李昭接过木匣,掀开盖子的瞬间,一缕龙涎香飘出来,匣底铺着层锦缎,上面放着块羊脂玉,刻着字。
他抬眼望向窗外渐起的暮色,嘴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这岭南的火还没点,楚地的风倒先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