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的玄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密探的话音撞在帐幕上,像块石头砸进深潭。
他垂眸盯着脚边的茶渍——那是杨渥方才踢翻的,水痕蜿蜒如断了线的地图。
宣州到润州,快马要三日。他屈指叩了叩案几,声音像浸在冰里,这急报来得倒是巧。
帐外忽有夜风吹起门帘,徐温的青衫先一步扫了进来。
这位留守总管腰间还挂着未解的铁牌,发梢沾着星子似的露水:大王,郭军师在七星台候着了。
李昭扯下玄甲丢给亲兵,露出里面月白中衣。
他顺手抹了把脸,指腹擦过眉骨时顿了顿——前世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历史课本里周本的名字总跟着二字,可刚直的人怎会轻易勾结外藩?
除非...
七星台的台阶被夜露浸得发滑。
李昭扶着汉白玉栏杆拾级而上,仰头见北斗斜挂,斗柄正指西南——那是楚地的方向。
顶层的木阁里,郭崇韬的鹅毛扇已摇出半片风:周本带的是吴地旧部,高郁拨的却是湖南山兵。
两股子兵凑一块,连旗色都不统一。
徐温搬了张胡凳坐下,掌心压着腰间玉牌:楚地多山少盐,马殷这两年没少派商队偷过淮盐。
高郁贪的是利,周本图的是名。他抬眼望李昭,大王可是要拆了这对儿?
李昭在案前坐定,烛芯爆了个花。
案上摊着淮南舆图,寿州、扬州、宣州的标记被红笔圈成连环套。楚虽富庶,然惧我强军;周本不过孤军,难成气候。郭崇韬的扇尖点在淝水线上,不如放其入境,诱其深入。
李昭的指尖沿着淝水划到东岸,那里标着片山谷。
前世他在《九国志》里读过,这片谷口窄如瓶颈,当年孙儒就是在这里折了三千骑。好计。他抬眼时眼底有光,但要让高郁先松了弦。
子时三刻,润州刺史府的书案上多了封金丝锦囊。
李昭执狼毫的手稳如铁铸,墨迹在洒金笺上晕开:闻潭州盐价腾贵,寿州愿以淮盐换楚茶。
若高大人愿助我牵制周本,盐铁专营权可分其一。
这信得走水路。他将信投入锦囊,系紧时看了眼窗外——苏慕烟的旧识阿阮正等在马厩旁,月白帕子系在腕上,是当年教坊里传信的暗号。告诉阿阮,过了鄱阳湖再拆封。他对徐温道,高郁这种人,信得太真反而生疑。
五日后,潭州节度使府的暖阁里,高郁捏着那封锦囊笑出了声。
他指节敲着檀木案几,对下首的马殷道:李昭这小崽子倒会做人。
淮盐换楚茶?
咱们湖南的茶商能把长江两岸的码头都塞满。
马殷半闭着眼拨弄茶盏,茶沫在水面聚成小山:你当他真肯分盐铁?
肯不肯的,先应下再说。高郁扯松了玉带,肥硕的下巴挤成两叠,派人盯着周本的动静,让他先攻扬州。
李昭要是软了,咱们再捞好处;要是硬了...他眯起眼,大不了说周本擅自出兵,与楚无关。
同一时刻,淝水东岸的山谷里,李昪正用剑尖挑起块土坷垃。
他蹲在灌木丛后,看三千精兵像蛇一样钻进石缝——马蹄包了布,刀鞘塞了草,连咳嗽都捂在袖子里。赵将军的人退到哪里了?他问身边的都头。
已过了第三道岗,旗子卷着,像真败了似的。都头咧嘴笑,露出颗缺了角的牙。
李昪拍了拍他肩膀,铁手套撞出轻响。
他望着淝水对面的营火——周本的帐篷连成一片,火把将夜空染成暗红。
前世他跟着李昭学兵法时,先生说过:诱敌最要紧的,是让对方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第七日破晓,周本的先锋营刚蹚过淝水。
水冷得刺骨,士卒们骂骂咧咧地甩着裤脚,却没注意到对岸的芦苇丛里,几支响箭正搭在弦上。
报——寿州军退了!探马的声音像炸雷。
周本站在船头,手按剑柄。
他望着扬州方向扬起的尘土,想起杨渥被擒时的惨状——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杨行密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渥儿就托付给周将军了。
全军渡河!他挥剑斩下船帆绳索,过了淝水,直取扬州!
晨雾里,第一波楚吴联军刚踏上东岸。
李昪的玄色披风突然扬起,他抽出腰间铁剑——那是李昭亲赐的,剑鞘上的云纹在雾中泛着冷光。
放箭!
山谷里顿时炸响如雷。
三千强弩从石缝里攒射而出,箭头蘸了桐油,擦过联军的盔甲便腾起黑烟。
李昪一马当先冲下山坡,铁蹄踏碎晨雾,身后的骑兵像把淬了毒的刀,直插联军中军。
赵延嗣的这时突然杀回。
他们原本卷着的旗子地展开,寿州军的玄鸟图腾在风中猎猎作响。
周本望着左右乱窜的士卒,突然想起杨行密临终前的叹息——渥儿懦弱,恐难守业,原来最该听这句话的,是他自己。
撤!
快撤!他挥剑砍断马缰,却见淝水已经被血染红。
楚军的山兵不会凫水,抱着木头往回游,被后面的溃兵撞得沉了下去。
吴地旧部倒是会水,可盔甲太重,扑腾两下就没了顶。
残阳把淝水染成金红色时,李昭站在山岗上。
他望着谷底的狼藉,听着伤兵的哀嚎,喉结动了动——前世的史书记载里,这样的场景不过是某战,斩首数千级,可此刻他闻见的血锈味,比任何史书都真实。
大王!哨兵的呼喊惊飞了一群寒鸦,寿州城外有楚国使者,说是高郁大人派来的,要面见大王。
李昭转身时,玄色大氅扫过枯草。
他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烟尘,突然想起陆希声——那位在洛阳避乱的大学者,昨日刚派人递了名帖,说想看看寿州的观星台。
让使者在驿馆候着。他对徐温道,明日...叫陆先生也来。
夜风卷起他的衣角,吹得七星台的铜铃叮当响。
李昭望着北斗星,忽然笑了——这乱世的星图,该换一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