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已过三巡,清远行宫的议事堂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沉重的气氛仿佛凝固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瘫跪在堂下,他身上的征尘与血迹尚未干透,嘴唇发白,声音因极度的疲惫与惊恐而嘶哑:“王上……八百里加急军报!北疆长城……长城隘口被契丹人……破了!契丹前锋已过古北口,直逼幽州,幽州告急!”
“轰”的一声,仿佛一道惊雷在众人脑中炸开。
端坐于主位之上的李昭,面沉如水。
他刚刚结束了对岭南战事的复盘,鬓角还带着南国的潮湿暑气,此刻,一股来自北疆的凛冽寒风,却已穿透千里,直刺他的心脏。
他缓缓攥紧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郭卿,徐卿,你们怎么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大堂内回响。
须发花白的郭崇韬向前一步,老成持重的脸上满是忧虑:“王上,契丹人狼子野心,蓄谋已久。此次破关,绝非小股骚扰。幽州是我朝北方门户,高思继将军虽勇冠三军,但其麾下兵马多为新募,未经大战。若幽州有失,则燕云十六州尽数暴露在契丹铁蹄之下,我中原腹地将门户大开,再无险可守。”
一旁的徐温则从另一个角度补充道:“王上,更令人忧心的是,我军主力大半尚在岭南。清远之地,虽已平定,但周边瑶、壮各部人心未附,侬金花虽能暂时安抚,但若我们大军尽数北调,恐南疆再生变数。届时南北皆燃烽火,我朝根基将……”
他没有说下去,但其中的凶险,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这是一个两难的绝境。
北疆火烧眉毛,南疆暗流涌动。
顾此,则失彼。
“岭南未平,不可轻动啊,王上!”几名偏将忍不住出声附和。
李昭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巨大的舆图前。
他的目光从南方的清远、广州,一路向北,越过长江,跨过黄河,最终死死地钉在那个名为“幽州”的黑点上。
“南疆是癣疥之疾,尚可徐徐图之。北患,却是心腹大患,一刻也不能等。”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若幽州失守,燕云不存,我等今日在岭南所得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成为契丹人南下牧马的战利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笔账,本王算得清。”
他猛然转身,眼中爆发出惊人的锐气:“本王决定,亲征北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郭崇韬与徐温对视一眼,随即齐齐单膝跪地:“王上三思!万金之躯,岂可轻冒矢石!”
“王上!末将愿为先锋,北上抗敌!”
“末将愿往!”
一时间,堂内群情激奋,请命之声此起彼伏。
李昭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忠诚而激动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他的决心未曾动摇分毫。
“都起来吧。”他沉声道,“军情如火,没有时间给本王犹豫。”
他走到郭崇韬面前,亲手将他扶起:“郭卿,你年事已高,随军远征,舟车劳顿,本王不忍。但国事艰难,还需你坐镇中枢,为我调度粮草,维系后方。你是本王的萧何。”
随后,他又转向徐温:“徐卿,岭南之事,便托付于你。谭全播暂代岭南节度使,总领军政。你需协助他,稳住局势。尤其要借重侬金花在瑶族中的威望,安抚各部,使其不为宵小所动。南疆的稳定,便是对我北伐最大的支持。”
安排完后方,李昭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
他指向舆图上的泉州港:“李昪何在?”
一名身形挺拔的年轻将领出列:“末将在!”
“命你,即刻赶赴泉州,统领我朝新建之海军舰队,即刻启程!不必急于北上,绕道东海,直扑渤海湾,登陆辽东半岛!”李昭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惊人的弧线,“你们的任务不是决战,是袭扰!焚其粮草,毁其船坞,攻其必救。本王要在耶律阿保机的后院,给他点上一把火!”
这道命令,石破天惊!
众人皆以为此行是去救援幽州,没想到李昭一上来,竟是釜底抽薪的狠招!
在绝对劣势的兵力下,他非但没有畏缩防守,反而主动开辟了第二战场!
“遵命!”李昪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明白这一任务的艰巨与荣耀。
“传令高思继!”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命他死守幽州城,无论战况如何,不得出城浪战!告诉他,本王的援军,正在路上。只要他能守住十日,本王必到!”
他深知高思继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最怕他沉不住气出城野战,正中契丹人下怀。
这一道严令,既是命令,也是一道枷锁。
一系列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原本慌乱的议事堂,迅速被一种高效而紧张的战争节奏所取代。
众人心中的不安,也被李昭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所感染,化为了高昂的战意。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清远城外,三万铁骑已集结完毕。
这是李昭麾下最精锐的百战之师,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追随他从微末中一路拼杀出来的嫡系。
人马皆披重甲,寒光凛冽,杀气冲天。
李昭翻身上马,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
他只是拔出腰间的横刀,向前一指,吐出两个字:“出发!”
三万铁骑,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瞬间启动。
他们没有选择平坦宽阔的官道,那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并且沿途州县的补给也会拖慢速度。
在李昭亲自规划的路线下,这支大军一头扎进了连绵的群山,沿着赣江的水路与崎岖的山间小径,水陆并进,昼夜兼程。
马蹄踏碎了山间的寂静,士兵们枕戈待旦,甚至在行进中啃食着冰冷的干粮。
李昭与士卒同甘共苦,一身甲胄从未离身,脸上写满了与时间赛跑的冷酷与决绝。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我们必须比契丹人更快一步,赶在幽州城破之前,在雁门关布下天罗地网!”
就在李昭率领大军在南方的崇山峻岭间疾驰时,千里之外的北国已是另一番景象。
蔚州城外,黑压压的契丹大营连绵十里。
左翼统帅耶律德光,正站在高高的望楼上,满意地看着城中被驱赶出来的三千多名汉人百姓。
他们将作为下一场攻城的炮灰,去消耗幽州城的守城器械。
蔚州的陷落,比他预想的还要轻松。
这让他对南朝军队的战斗力,更加不屑一顾。
“父皇,”耶律德光对身边的亲卫口述着发往后方的战报,“蔚州已下,儿臣缴获牛羊万计,俘虏三千。幽州守将高思继,不过一介莽夫,虽有‘白马银枪’之虚名,然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儿臣请命,亲率本部,强攻幽州,十日之内,必可破城!届时,燕云在手,中原沃土,将任由我大辽铁骑驰骋!”
他的眼中,充满了对功业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在他看来,那个远在岭南的李昭,此刻恐怕还在为如何平定南蛮而焦头烂额,根本不可能对北方的战局做出任何有效反应。
优势在他。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道黑色的闪电,正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撕裂了千里之遥的地理阻隔,向着他预定路线上的咽喉之地——雁门关,疾扑而来。
七日后,雁门关。
当李昭带着一身风尘与疲惫,出现在关隘之上时,关内的守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才刚刚接到幽州告急的通报,援军统帅竟然已经神兵天降般地抵达了!
“传令全军,就地休整两个时辰!”李昭的声音沙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两个时辰后,所有人,立刻开始构筑工事!”
他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北方干燥而寒冷的空气,南方的湿热早已被抛在身后。
他比情报中辽军的先锋部队,早到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就是他用三万将士的血汗与意志,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黄金时间!
没有片刻停歇,李昭亲自拿着图纸,在关前勘察地形。
“在这里,挖掘三道壕沟,沟深一丈,宽两丈,里面布满削尖的竹刺!”
“将我们携带的所有火油,分装在陶罐中,埋设在壕沟之后,只留出引线!”
“在关墙两侧的山坡上,给我布置五百名神臂弓手,将所有的弩箭都集中给他们,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箭!”
一道道命令,清晰而冷酷。
士兵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将官的呵斥下,开始了疯狂的劳作。
挖掘声、砍伐声、号子声,响彻了整个雁门关。
夜幕降临,关隘上下,火把通明,工事的轮廓在黑暗中愈发狰狞。
李昭站在冰冷的城楼上,望着北方幽深的夜空,那里,是契丹大军即将到来的方向。
郭崇韬等几名随军将领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陷阱般的布置,心中既震撼又有些不安。
“王上,我们如此布置,几乎是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这关前一战。万一……”一名将领忍不住说道。
李昭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此战,非为一战而胜,更非为一战而全歼敌军。我们只有三万疲惫之师,而契丹人有十万精锐。硬拼,是取死之道。”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本王要的,是让耶律德光,让耶律阿保机,让整个契丹都知道,踏入我中原的土地,每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我要在他们的心里,钉下一颗钉子,一颗名为‘恐惧’的钉子!让他们知道,我中原,不可轻犯!”
将士们闻言,胸中热血沸腾。
原来王上深谋远虑至此!
这已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博弈,更是一场心理上的对决!
就在全军士气被提振到顶点,所有的陷阱都已布置完毕,只等着猎物上门的那一刻。
突然,一名斥候从幽州方向的官道上没命地奔来。
他的战马已经口吐白沫,倒毙在关门之外。
那名斥候翻滚在地,连滚带爬地冲向城楼,甲胄破碎,浑身是血,脸上写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报……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李昭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几步冲下城楼,亲自扶住那名斥候。
斥候抬起头,涣散的瞳孔死死地盯着李昭,口中如同梦呓般喃喃道:
“高将军……高思继将军……他,他违抗军令,出城迎战……兵败……重伤昏迷……”
李昭的心瞬间坠入冰窖。
斥侯的下一句话,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幽州……幽州西门城墙……已被契丹人的攻城锤……砸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