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荀义这样的基层小吏,在远离咸阳的赵地,为了那些弯弯绕绕的小篆笔画熬灯费油、焦头烂额,一边应付着老吏的抱怨,一边提防着乡绅学子们阳奉阴违的时候,在那遥远东方、被视作礼仪之邦、文化渊薮的齐鲁大地上,那道来自咸阳的“书同文”诏令,所引起的波澜,可远非荀义所面对的那些“技术性难题”所能比拟。
如果说荀义那边是“阵痛”,那齐鲁这边,简直就是一场触及灵魂的“文化地震”!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出过孔子、孟子,是“郁郁乎文哉”的周礼保存最完好的地方!这里的土,抓一把仿佛都带着《诗经》的芬芳;这里的水,喝一口都好像能品出《春秋》的微言大义。这里的文人儒生,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看西边那个靠着严刑峻法和虎狼之师崛起的秦国,多少是带着点“暴发户”兼“野蛮人”的俯视心态。
可现在,这个“野蛮人”不仅用武力征服了天下,如今还要挥舞着行政命令的大棒,来改造他们视若生命的文字!这在他们看来,无异于刨他们的文化祖坟!
我们的主角之一,**伏生**先生,此刻就正身处这场地震的震中。
伏生,历史上是秦博士,以精通《尚书》闻名于世,汉初曾凭记忆传授《尚书》,是文化传承的关键人物。此时的他,年纪不算太大,但已是齐鲁之地颇有名望的儒者,对古籍经典有着深厚的感情和研究。
消息传到伏生所在的县城时,是一个午后。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说是书房,其实更像一个小型的典籍库,四壁都是高大的木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的竹简,空气中弥漫着竹木和墨汁混合的、令人心安的独特气味。
他正捧着一卷用齐国古文精心书写的《尚书·尧典》,沉浸在“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那古老而恢弘的叙事中,感受着先王之道、圣贤之思。阳光透过窗棂,在竹简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神圣。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略显惊慌的议论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伏生先生!不好了!出大事了!” 几个与他交好的本地文人,几乎是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惶急和愤懑。
“何事如此惊慌?”伏生放下竹简,微微蹙眉。他性情相对沉稳,但看到友人们如此失态,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
“咸阳……咸阳下了诏令!要……要统一文字!废除我们齐文、楚文所有旧字,全部改用秦国的什么……小篆!” 一个年轻些的文人,气得脸色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
“什么?!”伏生猛地站起身,衣袖带倒了案几上的笔架也浑然不觉。这个消息,如同一个炸雷,在他耳边轰鸣。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友人补充道:“诏令已到郡府,不日便会推行至县。凡官府文书、民间契约,乃至……乃至私人藏书,恐都需改用新字,旧有文字简牍,限期处理……这,这简直是……是要绝我文脉啊!”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了伏生的心脏。
当夜,伏生家中一间较为隐蔽的内室。油灯如豆,光线昏黄。伏生与几位核心的、信得过的友人聚在一起,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
桌案上,摊开放着的正是那卷《尚书·尧典》,旁边的则是刚刚由某个渠道弄来的、抄写着标准小篆的《仓颉篇》片段。两相对比,视觉冲击力极强。
齐国的古文,承袭了东周文字的遗风,结构略显修长,笔画带有一种独特的飘逸和古拙之气,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意涵。而那小篆,虽然整齐划一,笔画圆润,但在这些看惯了古文的儒生眼里,却显得……呆板,匠气,甚至有些“粗鄙”。
“文字者,先王之道,典籍所系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儒,捶打着桌面,痛心疾首,“自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文字便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历经夏商周,不断演变,各有风骨,此乃文明之象!如今,秦人竟欲以刀笔吏之字,一天下之文?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口中的“刀笔吏之字”,充满了不屑,意指秦篆过于注重实用和规范,缺乏文化底蕴和艺术性。
伏生默默地看着那卷《尚书》,手指轻轻拂过竹简上那些熟悉的、带着故国温度的字符,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忧思:
“诸位所言,正是吾等之忧。文字,非仅仅书写之工具,更是道之载体,学之根本。《诗》、《书》、《礼》、《乐》、《易》、《春秋》,皆赖此文字以传。若尽废古文,独尊秦篆,则后世学子,如何识读先王典籍?如何理解圣贤微言?长此以往,圣学断绝,文脉湮灭,绝非危言耸听!”
他拿起那页小篆范本,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以此字书写《尧典》,字虽整齐,然神韵尽失,古意全无。如同给上古先王穿上了秦吏的制服,不伦不类,令人扼腕!”
另一位友人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听闻官府已有风声,不仅要推行新字,日后可能还要收缴、甚至……销毁旧文字书籍,以防‘异端邪说’流传……”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销毁典籍?这对于视书如命的他们来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暴秦!苛政猛于虎,如今更要绝我文化之根!” 年轻气盛的儒生咬牙切齿。
“慎言!”伏生立刻制止了他,警惕地看了看窗外。他知道,隔墙有耳,秦法严苛,妄议朝政的后果不堪设想。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聚会散去后,伏生独自一人留在书房,对着满架的竹简,久久无言。
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这片古老而如今却充满焦虑的土地。
他抚摸着那一卷卷耗尽他心血搜集、研读、抄录的典籍,尤其是那几部最为核心的儒家经典——《尚书》、《诗经》、《仪礼》……这些竹简,在他眼中不是冰冷的物体,而是有生命的、承载着华夏文明灵魂的瑰宝。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它们因为文字的更迭而成为无人能识的天书?甚至可能在某一天,被官府搜出,投入烈火,化为灰烬?
不!绝不能!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他心中骤然亮起,然后迅速燃烧成坚定的决心。
他必须做点什么!为了圣贤之道,为了文明不绝!
他站起身,动作轻缓而坚定地关上所有的门窗,确保万无一失。然后,他搬来梯子,从书架的最高处,取下了几个密封最好的木匣。里面装着的,是他用最工整、最标准的齐国古文,亲手抄录的《尚书》全本,以及其他几部最重要的经典。这些是他的底本,是他的命根子。
接着,他开始了这项秘密而艰巨的工程。
他找出空白的、质量上乘的竹简(这在那时也是稀缺物资),在灯下,屏住呼吸,再次拿起刻刀(或毛笔),对照着底本,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抄录起来。
这不是简单的复制。这是在与时间赛跑,是在与不可测的未来进行一场豪赌。他的动作很慢,力求每一个字都完美无瑕,保持原汁原味。刻刀在竹简上划过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曰若稽古……”他心中默念着《尚书》的开篇,手下刻出的,是那飘逸古拙的齐国古文。他仿佛能通过这些字符,与上古的先王、与孔孟先师进行着跨越时空的对话。
他知道,一旦被发现,私藏旧文字典籍,尤其是如此系统地抄录备份,绝对是重罪,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但他别无选择。文化传承的使命感,压倒了对个人安危的恐惧。
除了抄录,他还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他环顾书房,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一面看起来毫无异样的墙壁上。这面墙是夹层结构,是他祖上为了应对战乱而设计的,极为隐蔽。
他小心翼翼地挪开靠墙的书架(或许有巧妙的机关),露出墙壁。他仔细检查了夹层的密封和防潮情况,然后将新抄录好的、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竹简,以及那几卷最为珍贵的底本,小心翼翼地、一卷一卷地放入夹层之中。
每放入一卷,他的心就踏实一分,也沉重一分。
当最后一卷竹简被放入,墙壁恢复原状,书架归位,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时,伏生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瘫坐在席上,看着那面藏匿着文明火种的墙壁,眼神复杂。有完成一件大事后的疲惫,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近乎悲壮的信念。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或许只是螳臂当车。秦帝国的力量太强大了,文字统一的趋势恐怕难以逆转。他藏下的这些典籍,可能在很长很长时间里,都无法重见天日,甚至可能永远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但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只要这些用古老文字书写的圣贤之道还存在,文化的根脉,就没有彻底断绝。
“后世若有明君,重兴文教,此壁中经典,或可再现于世,续我华夏文脉……” 伏生望着窗外的残月,喃喃自语。
他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个人举动,在宏大的历史进程中,却代表了旧文化在强大政治高压下,所展现出的惊人韧性和生命力。这簇微弱的文化火种,将在黑暗中默默等待,等待着重燃的那一天。
而在帝国的另一端,荀义或许刚刚处理完一桩因文字书写错误引发的小纠纷,疲惫地吹熄了油灯。他并不知道,在遥远的齐鲁,有一位儒生,正用另一种方式,与他所推行的政策,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同样惊心动魄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