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咱们的始皇帝嬴政同志在朝堂之上,以一句“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的终极总结,配合“廷尉议是”的四字真言,如同泰山压顶般,将延续了八百年的分封制老树连根刨起,顺便还把试图给老树浇水的丞相王绾等人给埋进了历史的故纸堆。郡县制这把新时代的利剑,算是被他亲手锻造出来,并悬在了整个帝国的头顶。
朝会散场,大佬们各怀心思地退去。嬴政回到他那空旷而威严的寝宫(或者书房),并没有立刻去享受胜利者的喜悦,比如开一瓶冰镇的……呃,米酒?而是再次站到了那幅巨大的帝国地图前。
地图上,即将被标注出的三十六郡轮廓初现,象征着帝国的骨架已然搭成。郡守、尉、监的任命,法令的推行,这些都在按计划推进。但嬴政那双隐藏在平静下的锐利眼睛,却看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骨架是有了,血肉呢?血脉呢?
想象一下,你嬴政是总公司董事长兼cEo,好不容易通过一系列兼并收购(灭六国),把原来七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子公司(六国+秦国)强行整合成了一个巨无霸集团(秦帝国)。组织结构图(郡县制)也画好了,各级经理(郡守县令)也准备派下去了。但是!你突然发现,这七个子公司原来用的内部流程、报表格式、甚至他妈的工作语言都各不相同!
来自齐国的分公司经理递上来一份用齐国文字写的报告,你让一个楚地出身的秘书去解读,秘书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愣是没搞懂上面画的圈圈叉叉是代表业绩增长还是厕所漏水。来自赵国的仓库管理员用赵国的度量衡清点库存,报上来的数字让总部的财务总监直接崩溃,这到底是一百斤粮食还是一百二十斤?这物流怎么调度?这赋税怎么征收?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思想!各地员工(百姓)脑子里装的东西都不一样!山东(崤山以东)那边的员工,尤其是一些老学究(儒家),整天念叨着“仁政”、“复古”、“分封才是王道”,跟你总公司强调的“法治”、“集权”、“业绩(耕战)至上”的企业文化格格不入。长此以往,这公司还能有凝聚力?这帝国还能真正“统一”?
“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嬴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地图上标识着原齐、楚等地的区域,眉头微蹙,“此乃心腹之患,甚于百万雄兵。”
武力征服,可以让土地臣服;郡县制度,可以让政令通达。但唯有文化的统一,才能让“秦人”这个概念,真正取代“齐人”、“楚人”、“赵人”,才能让这庞大的帝国,从灵魂深处凝聚成一个整体。
这就像给一台刚刚组装好的超级计算机,安装统一的操作系统和编程语言。没有这个,再好的硬件也是一堆废铁。
想到这里,嬴政不再犹豫。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能深刻理解他意图,并且有足够能力和手腕,去完成这项“软件系统”升级工程的得力干将。
这个人选,几乎是不言自明的。
几天后,一次小范围的御前会议在咸阳宫偏殿举行。与会者只有寥寥数人,却个个是关键角色。
嬴政高踞上座,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下首坐着刚刚在郡县制之争中大获全胜、风头一时无两的廷尉**李斯**。此外,还有两位特殊人物:一位是掌管史书典籍、天文历法的**太史令胡毋敬**,年纪较长,气质儒雅中带着学者的严谨;另一位,则是官居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也就是掌管皇帝车马和印信的**赵高**。赵高此刻低眉顺眼,一副恭谨侍立的模样,但能出现在这种核心决策圈,本身就说明了他的地位和不凡。
“李斯,”嬴政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寒暄,“郡县之制已定,帝国骨架已成。然,朕观天下,虽车同轨,书尚未同文。”
李斯精神一振,知道皇帝又有大动作了,他立刻躬身:“陛下明察。六国文字,形体各异,难以沟通,于政令推行、文化交融,确为巨大阻碍。” 他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此刻正好与皇帝不谋而合。
嬴政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胡毋敬和赵高,最后定格在李斯身上:“朕欲统一文字,废除六国异体,创制一种便于书写、易于辨识之新字体,颁行天下,以为万世之准绳。此事,关乎帝国文脉根基,非同小可。卿,可能为朕解此忧?”
李斯心中狂喜,又是一项名垂青史的巨大工程!他强压激动,朗声道:“臣,万死不辞!必当竭尽心力,为陛下定此文字一统之基!”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将他推向文治顶峰的巨大机遇。
“好。”嬴政言简意赅,“胡毋敬。”
太史令胡毋敬连忙起身:“老臣在。”
“你掌史籍,精通古今文字流变,此事,你需鼎力协助廷尉。”
“老臣遵旨。”胡毋敬语气沉稳,带着学者特有的认真。他对文字本身有着深厚的感情和研究,参与此事,既是责任,也是兴趣。
嬴政的目光又转向一直沉默的赵高:“赵高。”
赵高立刻趋前一步,躬身几乎成了九十度:“奴婢在。” 他的声音尖细而恭顺。
“朕知你精通律法,亦擅书法篆刻。此事,你也参与其中,以供咨询。”
“奴婢遵旨!定当尽心竭力,辅助廷尉大人!” 赵高回答得又快又稳,头埋得更低了,但低垂的眼帘下,一丝精光一闪而逝。能参与到如此核心的文化工程中,意味着他更进一步地贴近了权力的核心,这对他而言,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任务分配明确:**李斯负总责,胡毋敬提供学术支持,赵高作为精通书法和律法的实务派参与。**
领了皇命,李斯立刻行动起来。他在廷尉府或者某个指定的官署内,设立了一个临时的“文字改革办公室”。这个“办公室”肩负的,可是为整个中华文明打造未来两千年通用“字体包”的重任!
很快,各种写满六国文字的竹简、帛书、金石拓片,被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齐国的文字秀丽飘逸,像翩翩君子;楚国的文字诡谲浪漫,充满巫风鬼气;燕国的文字古朴刚劲,带着北地的苍凉……真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李斯、胡毋敬、赵高,以及他们召集来的几位文字学专家(可能还有如程邈这样擅长隶书的底层官吏被间接咨询),开始了紧张的研讨工作。
**李斯**是总设计师和最终拍板人。他站在政治家和实用主义的角度,提出了核心要求:“新字体,必须以我秦国原有文字为基础!此乃根本!” 这是政治正确,也是文化主导权的体现。“在此基础上,需取六国文字之长,去其繁复,省其笔画,务求结构匀称,笔画圆润,易于书写,更易于辨识和推广!”
**胡毋敬**则更像是一位严谨的学术顾问。他戴着老花镜(假设有),拿着放大镜(假设有),对着各种文字样本仔细比对,引经据典:“李大人请看,此字,齐楚之写法虽异,然其源流,皆出自殷周古文……若取秦篆之骨架,融以此字之部件,再简化此处弯折,似乎更为合理……” 他提供的是历史的纵深和学理的依据。
**赵高**则展现了他作为法律文书专家和书法高手的一面。他很少在源流上争论,更注重实际书写效果和效率。“太史令所言极是。然,下官以为,此笔画若再简化一分,于竹简上刻写,可省却不少功夫。尤其对于我等需要大量书写律法条文、官府档案之人,效率至关重要。” 他往往能提出一些非常务实的简化方案,并且亲自用笔在竹简或丝帛上书写示范,其字迹工整秀丽,结构严谨,让李斯和胡毋敬都暗自点头。此人在书法和实务上,确实有过人之处。
三人(及团队)的合作,并非总是和谐。有时为了一个偏旁的取舍,一个笔画的曲直,都能争论半天。
胡毋敬可能倾向于保留更多的古意和象形特征,认为那才是文字的“魂”。
李斯则更强调统一、规范和美观,要符合帝国威仪。
赵高则时不时冒出一句:“若按此写法,每日抄录文书,恐要多费一个时辰……” 直指效率核心。
争论、试验、比较、筛选……这个过程反复进行。他们以秦国当时通行的大篆(又称籀文)为母本,这个母本本身就比西周的金文要规范一些。然后,像最高明的厨师一样,汲取六国文字这道“百家菜”中的精华——这个字取齐国的简洁,那个字采楚国的流畅,另一个字纳三晋的规整……
最终,经过无数次的头脑风暴和笔墨实践,一种全新的字体逐渐清晰起来:
它比大篆更加简化、规范,笔画粗细一致,圆劲均匀;结构上更加平衡对称,空间分布讲究;整体气质端庄雄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秩序感和威严感。既保留了古文字的韵味,又极大方便了书写和识别。
李斯看着最终确定的字样样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其命名为——**小篆**。
相对于之前笔画更为繁复、形体也未完全统一的“大篆”而言,这种新字体,无疑是一次革命性的进步。
字体创制成功了,但怎么推广?总不能靠嘴说吧?得有标准教材!
嬴政听取了李斯的汇报,对“小篆”的成果十分满意。他当即下令,由李斯、胡毋敬、赵高三人,分别编写一套标准字书,作为小篆的范本,颁行天下。
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好机会!三人自然是使出浑身解数。
**李斯**亲自操刀,撰写《**仓颉篇**》。他以传说中创造文字的始祖“仓颉”为名,既显正统,又寓含开创之意。其内容可能是四言韵文,便于记诵,选取常用字,用标准小篆书写,文字优美,结构堪称典范。这本书,无疑是范本中的核心和标杆。
**胡毋敬**撰写了《**博学篇**》。这位老学者,更注重文字的源流和知识的传播,其内容可能涉及更广泛的字形、字义,带有一定的学术性,同样用小篆精工书写。
**赵高**则撰写了《**爰历篇**》。爰,有“于是”、“更换”之意,历,可指历法、律历,也可能暗含“经历、推行”之意。这本书的内容可能更侧重于与律法、刑名、官府文书相关的常用字,非常务实。赵高的书法工整严谨,极其适合作为官方文书的标准字体。
三篇字书,侧重点不同,但共同构成了秦帝国官方认证的、最权威的“小篆教学套装”。它们被大量抄写(或刻印),随着皇帝的诏令,发往全国各地郡县。
与此同时,在文字统一的过程中,还有一种字体,虽然未被列为官方正体,但其生命力却异常顽强,甚至在基层应用中展现出比小篆更高的效率——那就是**隶书**。
传说(或事实)中,有一个叫**程邈**的狱吏(或者说底层官吏),因为事务繁忙,觉得小篆写起来还是不够快,就在实践中不断简化、草化,形成了一种更加简便、笔画方折、书写速度更快的字体。这种字体最初可能被称为“佐书”(辅助书写),或因为多用于徒隶(底层官吏、狱卒)之手,而被称之为“隶书”。
李斯等人在制定小篆时,很可能也注意到了这种萌芽于基层的、充满活力的新字体。出于提高行政效率的考虑,他们或许并未禁止,而是采取了默许甚至有限推广的态度。毕竟,对于需要处理海量文书的底层衙门来说,隶书的效率优势太明显了。于是,在官方大力推行小篆的同时,隶书这颗种子,也开始在帝国的土壤中悄然生根发芽,等待着日后取代小篆,成为主流的那一天。
一切准备就绪,一道盖着皇帝玉玺的诏令,从咸阳宫正式发出,通过帝国的驿传系统,飞向四面八方:
“皇帝诏曰:……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今命廷尉斯等,考订文字,创制小篆,以为天下式。颁《仓颉》、《博学》、《爰历》三篇于郡县,凡官府文书、铭刻碑石、教学童蒙,皆需以此为准。六国异文,限期废止,不得再用。违者,以律论处!……”
这道诏令,比之前郡县制的命令,更加深入地触及到了每一个识字、用字之人的灵魂和习惯。
它意味着,一个楚地的学子,不能再使用他熟悉的鸟虫篆书写文章;
一个齐地的商人,必须学会用秦篆来订立契约;
一个赵地的官吏,他以往熟悉的赵国文字写就的档案,可能需要重新抄录……
文化的统一,带着法律的强制力,如同无形的滚滚车轮,开始碾压过帝国每一个角落,试图将数百年来形成的、多姿多彩的区域文化烙印,强行熨烫成统一的“秦”字印记。
可以想象,当这道诏令和那三本“官方字帖”抵达各地郡县时,会在基层激起怎样的波澜。有人会积极学习,拥抱变化;有人会茫然无措,心生抵触;更有人会像守护珍宝一样,偷偷藏起用故国文字书写的典籍,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凭吊……
而我们的基层小吏**荀义**,很快也将接到这份沉甸甸的诏令和字书,他的“难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