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那场极尽奢华与威严的咸阳宫大朝会,好比是给新上市的“秦帝国”集团搞了一场轰动全球的Ipo上市敲钟仪式。cEo嬴政先生穿着定制款十二章纹皇帝袍,戴着限量版十二旒冕,在万众瞩目(和万般敬畏)下,坐稳了集团唯一、且拥有绝对控股权(100%)的董事长宝座。场面是够震撼,口号是够响亮,“万岁”喊得地动山摇。
但,敲完钟,开完发布会,接下来要干嘛?当然是关起门来开董事会……哦不,是御前大朝会,讨论公司实际运营中遇到的糟心事了!光鲜亮丽的袍子下面,虱子该抓还得抓。
这不,登基大典的余音还在咸阳宫梁柱间绕梁三日呢,第一次真正处理帝国实务的朝会,就弥漫开一股不同于典礼庄严肃穆的、更加真实、也更加火药味十足的气息。
如果说登基大典是帝国的“面子”,那今天的朝会,就是帝国的“里子”。而“里子”要解决的第一个核心难题,正是那个在之前朝会上已被始皇帝初步否决,但显然并未死心,依旧拥有庞大市场(支持者)的“老产品”——分封制。
清晨,百官们再次身着朝服,按照品级肃立在咸阳宫正殿。虽然仪式依旧庄重,但细心的人能察觉到,今天的氛围与昨日大不相同。
昨天,是见证与朝拜,大家更多是带着一种参与历史、感受皇权的激动与敬畏。而今天,则是博弈与抉择,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一份凝重和算计。空气仿佛都比昨天粘稠了几分,呼吸都需要多用点力气。
御座之上的嬴政,依旧隐藏在晃动的旒珠之后,让人看不清表情。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比昨日更甚,因为他今天不是来接受朝拜的,是来听汇报、做决策的。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测试。
丞相**王绾**站在文官班列的最前方,他的腰板似乎没有昨天挺得那么直了,脸上的皱纹在宫殿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他知道,今天或许是他,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时代、那种理念,最后一次发出声音的机会。昨晚他恐怕一夜未眠,反复推敲着说辞,既不能触怒皇帝,又要尽可能有力地陈述利害。他的身后,隐约能感受到许多道目光的支持——那些同样希望分封的宗室贵族、军功老臣,以及某些或许盼着能外放为王、独霸一方的皇子(虽然他们不敢明言)。这是一股强大的保守势力,他们的诉求简单直接:遵循古制,裂土封王,大家都有肉吃!
廷尉李斯则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身姿挺拔,眼神锐利。他像一头嗅到猎物气息的豹子,充满了警觉和进攻性。他深知,皇帝在泰山封禅前就已倾向于郡县,昨日大典的极致皇权展示,更是为郡县制提供了最好的注脚。但他也明白,王绾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绝不能掉以轻心。今天的朝会,将是他李斯政治理念的正面战场,他必须彻底击溃对手,将郡县制钉死为帝国的唯一基石。他暗暗攥紧了袖中的玉笏,准备随时发动致命一击。
其他百官,则心思各异。有纯粹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有心怀忐忑不知站哪边的墙头草,也有各自打着小算盘,准备根据风向随时调整策略的投机分子。整个大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仿佛一个装满火药的木桶,只等一颗火星。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一些日常政务汇报后,终于来到了那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核心议题——帝国长治久安之策。
一阵短暂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时,王绾,这位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丞相,手持玉笏,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出了班列。他的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旧时代的重量。
他来到御阶之前,深深一躬,然后用一种饱经沧桑、带着恳切忧思的语气,开口了:
“陛下,”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老臣特有的沉稳,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登基大典,威加海内,臣等欢欣鼓舞,感佩莫名。然,庆典之后,臣等更为忧心的,乃是帝国未来之治。”
他先定了调子,表明自己是忠君忧国,并非为了私利。
“陛下明鉴万里,洞察秋毫。自陛下扫平六合,一统天下,疆域之广,前所未有。东至大海,西涉流沙,南尽北户,北抵大漠,此乃亘古未有之伟业!”
一番必要的颂圣之后,话锋陡然一转,切入正题,语气也变得愈发沉重:
“然,正因疆域过于辽阔,中央治理,实有鞭长莫及之忧啊!”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群臣,仿佛在寻求共鸣,最后望向御座,“尤其是一些偏远之地,如故燕之地、故齐之地、故楚(荆)之地,距离关中腹地,山高水远,道路险阻。其地风俗迥异,民情复杂,旧贵族势力盘根错节,人心并未完全归附。”
他抛出了核心论据,也是分封派最有力的理由——现实困难论。
“若仅依靠朝廷派遣郡守县令治理,这些流官人生地不熟,政令推行必然迟缓,一旦地方有变,如盗匪滋生、旧族叛乱,消息传递至咸阳,陛下再派兵平乱,往来耗时数月,只怕届时乱局已成,难以收拾!此非陛下之威不足,实乃地理之限也!”
铺垫完成,他终于掷出了那颗蓄谋已久的“炸弹”,也是分封派的最终解决方案:
“因此,老臣与诸多同僚,日夜思之,皆以为,欲镇抚四方,永葆安宁,莫若效法周室成功之经验,封建诸侯,以屏藩皇室!”
他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带着一种最后的恳求,说出了那句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话:
“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镇)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
(诸侯刚刚被攻灭,燕地、齐地、楚地偏远,不在那里设立诸侯王,就无法镇守。恳请陛下分封各位皇子为王,希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之声。许多老臣,尤其是那些希望能获得封地或者支持自己看好的皇子的势力,纷纷出列,附和王绾。
“丞相所言极是!分封皇子,血脉相连,必能忠心护国!”
“此乃亲亲之道,亦是稳固边疆之良策!”
“周室享国八百年,分封之功不可没啊!”
一时间,“分封”的论调似乎占据了上风。王绾微微松了口气,感觉自己似乎挽回了一些局面。他偷偷抬眼,想观察一下皇帝的反应,但旒珠晃动,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分封派气势渐起,以为胜券在握之时,一个清越而冷峻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这股升温的气氛:
“陛下!臣,廷尉李斯,有不同之见!”
来了!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那个从班列中大步流星走出的身影上。李斯手持玉笏,走到王绾身侧,先是向御座一礼,然后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射王绾以及他身后的支持者!
他的开场,就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和不屑:
“丞相及诸位同僚,口口声声效法周室,言必称分封之利!” 李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激烈,“然,尔等可曾睁眼看看,周室分封,最终导致了什么结果?!”
他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如同连珠弩箭,开始了他的凌厉反击:
“昔日周文王、周武王,分封子弟同姓诸侯,何其多也!其初衷,确为屏藩周室,拱卫中央!” 他先是承认对方的部分论据,但紧接着就是致命一击,“然,其结果如何?不过数代,血缘便已疏远,亲情荡然无存!诸侯视同宗如仇寇,彼此攻伐兼并,战火连年不休!”
他挥动手臂,仿佛在描绘那数百年的血腥画卷:
“强大的诸侯欺凌弱小的,臣子弑杀君父的,以下犯上的,屡见不鲜!春秋五霸,哪个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战国七雄,哪个不是欲取周室而代之?而彼时的周天子何在?” 他的语气充满了讽刺,“只能蜷缩于洛邑弹丸之地,王命不出京畿,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威严扫地!这数百年的尸山血海,这黎民百姓的流离失所,其根源,便是这看似美好的分封之制!”
这一番对分封制弊端的血泪控诉,如同冷水泼入滚油,让刚才还洋洋得意的分封派大臣们脸色骤变,想要反驳,却发现李斯说的句句都是无法否认的历史事实!战国几百年的乱世,不就是周朝分封制最终结出的恶果吗?谁能否认?
李斯趁热打铁,将矛头从历史拉回现实,语气变得更加咄咄逼人:
“如今,幸赖始皇帝陛下神灵威武,奋六世之余烈,扫平群雄,海内一统!此乃结束数百年战乱、开创万世太平之千古机遇!正应彻底革除旧弊,创立新制,岂能再走回那条导致天下纷争的老路?!”
他转向御座,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和富有煽动性:
“陛下!如今四海之内,皆已划分为郡县!法令出于陛下一人,此乃陛下亲手奠定之万世基业!对于皇子、功臣,陛下完全可以用国家的赋税收入,重重赏赐,使其富贵无极,安享荣华!这样,他们既享受了帝国的恩泽,又无土地、无军队、无治民之权,一切依赖于中央,依赖于陛下!如此一来,朝廷易于控制,绝不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这难道不比让他们裂土封王、最终可能演变成国中之国、甚至兵戈相向,要好上千百倍吗?!”
他提出了郡县制下的替代方案——经济赎买和政治控制。
最后,他掷地有声地总结,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要让天下人不敢有、不能有叛逆之心,让权力牢牢掌控在中央,这才是确保国家真正长治久安的根本之术!重新设置诸侯国,有百害而无一利!臣,坚决反对!”
李斯这番逻辑严密、言辞犀利、既有历史深度又有现实针对性的反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分封派的心口上!
朝堂之上,彻底炸开了锅!
支持王绾的分封派,被李斯揭了老底,又急又气,也顾不得许多礼仪了,纷纷站出来反驳:
“李廷尉这是危言耸听!周室之弊,在于后世天子失德,非分封之过!”
“治理大国,岂能一概而论?郡县制在关中可行,在偏远之地必然失控!”
“不分封,如何酬谢功臣?如何安抚皇子?难道要让陛下骨肉至亲,也如寻常官吏一般吗?”
“李斯!你不过一介客卿,安知我秦国宗室与功臣之心?!”
而支持李斯的郡县派,则如同打了胜仗,士气大振,也纷纷出列支援:
“李廷尉所言,才是老成谋国!分封遗祸,殷鉴不远,岂能重蹈覆辙?”
“陛下天威,何须裂土以安人心?法令一统,自然四海宾服!”
“功臣赐金帛,皇子享赋税,既可酬功显亲,又可防微杜渐,方为万全之策!”
“莫非有些人,是想着自己能捞一块封地,做土皇帝不成?!”
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王绾派指责李斯派不顾现实,空谈误国,甚至带有的人身攻击(针对李斯客卿身份);李斯派则反击王绾派因循守旧,目光短浅,只顾私利。朝堂之上,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几乎要演变成全武行。一些原本中立的大臣,也被卷入其中,或左或右,难以自拔。
王绾脸色灰败,他发现自己那些基于现实困难和“亲亲”之道的理由,在李斯对历史规律的尖锐剖析和对中央集权优势的强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试图再次争辩,但声音却被淹没在激烈的争吵中。
李斯则昂首挺胸,毫不退让,与每一个反对者针锋相对。他知道,真理(或者说,皇帝心中的真理)站在他这一边。
整个大殿,如同一个喧嚣的集市,又像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所有人的目光,在激烈交锋之余,都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投向了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御座之上,嬴政始终沉默地倾听着这场关乎国本的激烈辩论。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旒珠后的目光深邃如海,无人能窥知其内心真正的天平倾向何方。
是选择丞相王绾那条看似稳妥、实则埋藏着分裂隐患的“分封”老路?
还是选择廷尉李斯那条前所未有、充满挑战却能将权力绝对集中的“郡县”新途?
这场辩论,已经将所有的利弊、所有的立场、所有的可能性,都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那握拢的拳头,缓缓松开。
是时候,由他这位“始皇帝”,来做出那最终的决定,为这个崭新的帝国,落下那定鼎乾坤的一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