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那封来自北疆的密信,如同在死水潭中投下了一颗石子,虽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却切实地搅动了南征大营凝滞的空气。屠睢力排众议,采纳了“以巧破力”的新思路,整个秦军的作战风格开始发生微妙而深刻的转变。
赵佗统领的“山越营”率先展现出其价值。这支由军中悍卒、精锐斥候以及少数被重利或形势所迫归附的越人向导组成的特殊部队,不再穿着笨重的制式甲胄,而是换上了便于丛林行动的轻便皮甲,携带着弩机、短刃、毒箭以及必要的火种与干粮。他们化整为零,以什、伍为单位,如同水银泻地般渗入莽莽山林。
这些小队不再寻求与越人主力正面交锋,他们的目标是猎杀。猎杀那些落单的越人哨探、袭击那些向译吁宋输送物资的小型部落队伍、焚毁山林中发现的隐秘粮草囤积点,甚至,在精心策划下,成功伏击并格杀了两名西瓯部族中颇具声望的小头领。
与此同时,屠睢亲自推动的“剿抚并重”之策也开始显现效果。在秦军有意识的区别对待下,一些原本就在西瓯联盟中处于边缘、备受译吁宋压制的弱小部落,开始动摇。秦军使者带着盐巴、铁器和承诺(保证其部落安全并给予一定自治权)秘密接触这些部落的头人。尽管多数人仍在观望,但已有胆大者,或是出于对译吁宋的不满,或是单纯为了生存,开始向秦军提供一些零星的、关于越人主力动向或隐藏营地位置的情报。
虽然这些情报是真是假,需要仔细甄别,但无疑为如同盲人摸象般的秦军,撕开了笼罩在百越之上的厚重帷幕的一角。秦军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被动,偶尔甚至能依据可靠情报,组织几次小规模的反伏击,取得了一些战果。
南征的战局,似乎正朝着有利于秦军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扭转。
然而,就在屠睢稍稍松了一口气,准备进一步扩大战果时,一场来自暗处的袭击,再次狠狠给了他当头一棒。
这一次,目标并非前线的营寨或运粮的队伍,而是大营本身,或者说,是身处大营核心的——监军御史!
那是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监军御史在自己的营帐内,享用着由亲随精心烹调的、从咸阳带来的珍贵食材。然而,饭后不到半个时辰,他便突然腹痛如绞,口吐白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气绝身亡!经验丰富的军医查验后,断定是中了某种极为罕见的、发作极快的混合剧毒,毒性之烈,远超寻常蛇虫或草木之毒。
消息传出,大营震动!
监军御史,代表的是咸阳朝廷,是皇帝的眼睛!他竟然在数十万大军拱卫的中军大营内,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这已不仅仅是军事失利,而是对帝国权威赤裸裸的挑衅,更是意味着,“影巢”或者说其残余势力,如同隐藏在皮肤下的疥癣,并未因赵高的覆灭而彻底清除,他们依旧潜伏在暗处,并且,将毒手伸向了南征大军的指挥核心!
屠睢闻讯,惊怒交加,立刻下令封锁大营,彻查所有接触过监军御史饮食的人员。然而,那名负责烹调的亲随,在事发后不久,便被发现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铺位上,同样是中毒,死状与监军御史一般无二。线索,在这里彻底断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高级将领和文官中间蔓延。谁能保证,下一个被毒杀的不会是自己?往日里看似安全的营垒,此刻仿佛处处都潜藏着致命的杀机。
“是‘影巢’余孽!一定是!”赵佗咬牙切齿,他刚刚从山林中带回一次成功的猎杀战果,却迎面撞上这桩惊天暗杀,“他们是在报复!是在警告!”
屠睢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比赵佗想得更深。这不仅仅是报复和警告,这更是一种精准的打击。监军御史一死,军中再无能够直接掣肘他、并向咸阳传递“不同声音”的人。这看似为他扫清了障碍,实则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朝廷会如何看待监军御史的死?会不会怀疑是他屠睢为了独揽军权而下的毒手?尤其是在他与监军御史屡有争执的背景下!
果然,监军御史暴毙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被其副手(侥幸逃过一劫)通过特殊渠道报往咸阳。可以预见,当这份奏报抵达,将在朝堂引起何等巨大的波澜。李斯会如何利用此事?那些本就对南征持保留态度,或是对屠睢心怀不满的势力,又会如何借题发挥?
南征大军的外部压力尚未解除,内部却又因这场阴险的暗杀而陷入了信任危机与政治旋涡。屠睢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他仿佛在同时与两个敌人作战:一个是明处凶悍狡诈的百越之敌,另一个,则是隐藏在阴影中、手段更为诡秘难防的内部之敌。
他走到帐外,望着南方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连绵山峦,心中一片冰冷。丛林中的血战尚未结束,而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已悄然降临。他知道,从现在起,他不仅要面对译吁宋的刀箭,更要时刻提防那不知会从何处射来的、淬毒的暗箭。
“加强戒备,尤其是饮食水源!”屠睢对亲兵都尉厉声下令,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有验毒,本帅与诸将,不得食用任何外来之物!”
暗箭难防,但他必须防。南征这盘棋,因为这一枚棋子的骤然陨落,变得更加凶险,也更加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