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朝堂上的风向,如同初春的渭水,表面尚带薄冰,底下已是暗流涌动。元帝那句“尔等先议个章程”的口谕,经由石显那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迅速传遍了尚书台与三公九卿的官廨。权力,这头无形巨兽,最是善于捕捉空气中每一丝微妙的气息。所有人都明白,皇帝厌倦了琐务,渴望清静,而谁能替他挡住这些“琐务”,谁便握住了通往帝国心脏的钥匙。
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的府邸,近日车马明显稀落了些。这位先帝托孤的外戚重臣,此刻正坐在暖阁中,对着一盘残局发呆。黑白玉石雕琢的棋子,在榧木棋盘上勾勒出攻守之势,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乏力。他并非蠢人,能感觉到石显那份恭顺背后日益增长的自主性。许多原本该与他这位大司马商议的军政要务,如今中书令直奏天子,或是在尚书台便已处理停当。史高抿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汤,一股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头。他想起宣帝朝的霍光,那是何等的权倾朝野,一言九鼎?而自己这个“大司马”,如今倒更像是个尊贵的摆设。
与史高府邸的门庭渐冷相比,曲阳侯、卫尉王凤的府邸,却是另一番景象。虽未到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地步,但往来拜谒的官员、士人明显增多,其中不乏郡守、都尉级别的实权人物。他们或许并非都直接投靠王氏,但敏锐的嗅觉告诉他们,在这新旧交替、皇权倦怠的时节,与这位皇帝陛下的舅舅,太皇太后(王政君,此时应为皇太后,但为便于理解,沿用后世称谓)的兄长保持良好的关系,绝非坏事。
王凤端坐于正堂主位,他年近五旬,面容敦厚,目光却沉稳内敛,不怒自威。他刚刚送走了一位来自并州的刺史,此刻正听着儿子王仁禀报一些家族事务。
“父亲,”王仁年轻气盛,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叔伯兄弟中,已有数人得了实缺。王谭兄长补了奉车都尉,王商兄长迁为侍中,常在宫禁行走。便是那王立、王根两位从弟,虽年少,也已安排了郎官之职,在宫中历练。”
王凤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淡淡道:“嗯。位置是给了,能否坐得稳,做出成绩,还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我王氏蒙受皇恩,更当谨言慎行,不可授人以柄。”
“父亲过虑了,”王仁不以为然,“如今陛下仁厚,倚重石令与我们王家,那些清流儒生,终日只会空谈,成不了气候。”
“糊涂!”王凤轻斥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儿子,“贡禹、匡衡等人,声望清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们动不了石显,还动不了我们这些外戚吗?别忘了前朝霍氏、许氏是如何败亡的!权势愈盛,愈要如履薄冰。”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一丝深意:“更何况,我们要的,不只是几个官职,而是……长治久安。”
正在此时,管家来报,言二爷家的王莽公子前来问安。
王凤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让他进来。”
片刻后,王莽步履沉稳地走入堂内。他身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深衣,头戴进贤冠,腰束素带,全身上下无一佩饰,却干净整洁,一丝不苟。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王凤行了大礼,口称“伯父”,又向王仁行了平辈之礼。
“巨君来了,”王凤温和地招手,让他坐在自己下首,“近日在读何书?”
“回伯父,”王莽声音清朗,态度恭谨,“侄儿近日在重读《礼记·曲礼》,深感古人于立身处世、待人接物之规范,皆有其深意,时时温习,可正心性。”
王凤满意地点点头:“好,读书明理,是根本。不像你那些兄弟,整日只知走马章台,虚耗光阴。”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瞥了王仁一眼,王仁脸上顿时有些讪讪。
王莽连忙道:“诸位兄长皆是人中俊杰,侄儿愚钝,唯恐不及,唯有勤学以补不足。”
他的谦逊并非全然伪装。父亲王曼早逝,未能享受到王氏家族因王政君成为皇后而带来的富贵。他们这一支,在家族中属于相对边缘的存在。王莽与母亲相依为命,深知生活不易,因而养成了谨慎、克制、勤奋的品性。他深知,在这显赫却复杂的家族中,他唯一的资本,便是这“恭俭好学”的名声,以及伯父王凤的赏识。
“巨君不必过谦,”王凤抚须道,“你的品性学问,我是知道的。如今你几位兄长皆已出仕,你亦当为朝廷效力。我意,举荐你为黄门郎,入宫侍奉,你意下如何?”
黄门郎,秩比六百石,虽官阶不高,却是皇帝近侍,掌侍从左右,关通中外,接触机密要闻,是极清贵且重要的晋升之阶。
王莽心中一震,立刻离席,伏地拜谢:“伯父栽培之恩,侄儿没齿难忘!定当恪尽职守,不负伯父厚望,不负皇恩浩荡!”
“起来吧,”王凤虚扶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入宫之后,眼要明,心要亮,多听多看,少言慎行。尤其要谨记,忠于陛下,维护我王氏门楣。”
“侄儿谨记伯父教诲!”
王莽退下后,王仁有些不解地问:“父亲,巨君才学是不错,但性子是否过于迂阔?黄门郎之位紧要,何不举荐更机敏些的子弟?”
王凤看着儿子,摇了摇头,语重心长:“你啊,看事还是太浅。我王氏如今权势日重,必招物议。朝中清流,宫中宦官,都盯着我们。我们需要一个像巨君这样的人。他品行高洁,勤俭克己,正是我王氏一族最好的‘门面’。有他在,那些指责我们骄奢淫逸的言论,便会不攻自破。此乃……‘道德之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已经开始抽芽的柳树,缓缓道:“石显擅权于内,我们则需布势于外。巨君,便是这盘大棋中,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他要向天下人证明,我王氏子弟,并非皆是纨绔,亦有敦厚儒雅、恪守臣节之贤才。”
王仁恍然,这才明白父亲的深意。
与此同时,在王莽那间陈设简朴的书房里,他并未因即将到来的官职而欣喜若狂。他坐在书案前,摊开竹简,却久久未能落笔。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他年轻而沉静的脸庞。伯父的举荐,是机遇,更是压力。他深知自己肩负着为家族树立典范的使命,也明白宫中局势复杂,石显势大,皇帝柔仁,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他想起日间在街市上所见,有流民衣衫褴褛,沿街乞食,与长安城的繁华格格不入。又想起书中描述的三代之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在他心中涌动。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凭借手中的权力,涤荡这世间的污浊,实现圣贤书中的理想。
然而,理想是遥远的星辰,现实却是脚下充满荆棘的道路。他拿起笔,在竹简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八个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这既是对自己的警示,也是对未知前路的一种预言。王氏的棋局已然展开,而他,王莽,这颗被寄予厚望的棋子,即将落入这波谲云诡的未央宫深处。他的命运,与这个帝国的命运,从此更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