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银于西山乱石坑后,我回到南镇抚司那间愈发令人窒息的囚室,心境却奇异地平复了几分。怀揣巨金,终究是取死之道;而将那份最后的底气埋藏于无人知晓的荒山,反而如同卸下了一副重担,更利于接下来的伪装与周旋。
我愈发刻意地表现出“伤重难愈”之态。每日汤药不断,气息刻意维持着虚弱游丝,行走时左肩微塌,眉宇间常带隐忍痛楚之色。对周镇抚和医官的探问,也总是以“肺经仍觉滞涩,夜间咳喘难眠”、“左肩阴雨天便酸痛入骨”等言语应对。甚至偶尔“不慎”将药碗打翻,显出一副精力不济、神思恍惚的模样。
田弘遇听闻回报,又派人送来些参茸补品,言语间勉励安抚,却再无亲自前来。显然,在他眼中,我这枚“重伤”的棋子,暂时只需好生将养,以待后用。周镇抚等人的监视,也因我日复一日的“孱弱”表现而略有松懈。
然而,我深知,有一个人绝不会被这种表象轻易蒙蔽——邢无赦。
那夜他突如其来的试探,阴寒刺骨的“寂灭指”力,以及那双毫无生气的灰白瞳孔,如同梦魇,时刻警醒着我。他才是田弘遇手中真正判定我“价值”与“威胁”的尺子。
该来的,终究会来。
又是一个深夜,寒风呼啸,吹得窗棂呜呜作响。我正于榻上假寐,呼吸刻意调整得缓慢而微弱,体内内息却如暗流般在几条安全的经脉中缓缓运转,温养着日益壮大的那一缕本源。
毫无征兆地——
一股冰冷、死寂、如同万年玄冰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弥漫了整个房间。没有脚步声,没有开门声,仿佛那气息是凭空出现,从墙壁、从地底渗透而来。
邢无赦!
我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行压下本能反应,继续保持那副沉睡重伤的姿态,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唯有藏在薄被下的右手食指,微不可察地勾住了“血饕餮”的刀柄环。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出现在榻前。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苍白面孔,那双灰白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缓缓移动,落在我“沉睡”的脸上。
他在观察。用他那超越常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在观察。
时间仿佛凝固。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压迫着我的神经,考验着我的伪装。我全力收敛气血,甚至刻意让左肩伤处传来一丝轻微的、无意识的抽搐,仿佛在睡梦中也承受着痛苦。
良久,邢无赦缓缓抬起右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悄无声息地向我左肩伤处探来!指尖未至,那股阴寒刺骨的寂灭指意已然透体而入!
他竟要直接探查我的伤势真假!
绝不能让他真力侵入!一旦其阴寒内力探入,必会察觉我经脉中潜伏的、与表象不符的勃勃生机!
电光石火间,我心中警兆狂鸣!装睡已无意义!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肩头衣襟的刹那——
我猛地“惊醒”!双眼豁然睁开,瞳孔急剧收缩,布满“惊恐”与“痛苦”,身体如同受惊的虾米般猛地向榻内蜷缩,同时右手“下意识”地胡乱挥舞格挡,气息紊乱地惊呼:“谁?!呃啊……痛!”
我的动作毫无章法,完全是重伤之人受惊下的本能反应,挥舞的手臂恰好“无意”间撞开了他探来的手指,身体蜷缩更是避开了要害。
邢无赦的手指停在半空,灰白色的瞳孔微微转动,落在我因“惊恐”而剧烈起伏、却明显气息短促的胸膛,以及那胡乱挥舞、毫无力道的手臂上。
“是……是邢先生?”我剧烈喘息着,脸上挤出“惊魂未定”的惨白笑容,声音沙哑虚弱,“先生……深夜前来,可是……可是田大人有何吩咐?咳咳……”我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角甚至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一副重伤未愈、不堪惊扰的模样。
邢无赦静静地看着我表演,毫无生气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他缓缓收回手,声音平淡如死水:“你的伤,似乎未见好转。”
我心中凛然,他果然起了疑心!面上却愈发“苦涩”:“劳先生挂念……那赤煞掌力歹毒异常,医官也……也束手无策,只说需漫长时日,慢慢将养……或许,还会留下病根……”我语气黯然,充满“绝望”。
“是么。”邢无赦淡淡应了一声,灰白色的眸子再次扫过我全身,那股冰冷的探查之意如同无形的触手,细细感知着我的气血波动。
我将丹田内息死死压住,甚至逆冲肺经,让脸色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气息更加紊乱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左肩肌肉刻意保持松弛无力,显露出真正的伤势未愈之态(这本就是事实,只是我恢复得远比他感知的快)。
室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我“艰难”的喘息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邢无赦忽然向前踏出半步。
仅仅半步!一股无形却恐怖的压力骤然降临!仿佛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抽干,令人窒息!
他并未出手,但那灰白色的瞳孔中,却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打量死物般的冰冷光泽!
他在进行最后的试探!若我心志稍有不坚,气息稍露破绽,下一刻,那寂灭指力便会毫不留情地点碎我的咽喉!
我瞳孔深处缩成针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极致,但表面上,却只有更深的“恐惧”和“茫然”,甚至因为那恐怖的压迫感而瑟瑟发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仿佛已被吓傻。
生与死,只在毫厘之间!
良久,邢无赦眼中的那丝冰冷光泽缓缓褪去。周遭那令人窒的压力也悄然消散。
他似乎终于“确认”了,眼前之人,确实是个伤势沉重、内息涣散、毫无威胁的废人。
“田大人让你安心静养。”他丢下这句毫无感情的话,身形微微一晃,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瞬间融入阴影,下一刻,气息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依旧保持着那副惊恐颤抖的模样,直到确认他真的离开后,才猛地松懈下来,瘫倒在榻上,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
好险!方才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邢无赦的感知实在太过敏锐可怕!
但终究,我赌赢了!凭借对自身伤势的精准把握、龙转身意的诡异敛息术、以及毫无破绽的演技,暂时骗过了这尊煞星!
经此一遭,短期内,他应不会再轻易前来试探。田弘遇对我“重伤难愈”的印象也将更加牢固。
这为我争取到了更多宝贵的、暗中恢复与筹划的时间。
我缓缓握紧袖中的“血饕餮”,冰冷的刀柄传来一丝令人心安的坚定。
伪装,是为了更好的蛰伏。
示弱,是为了更狠的反击。
邢无赦,田弘遇……这场戏,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