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冬。京师。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紫禁城暗红色的宫墙。帝国的中枢在严寒中似乎也显得凝滞,然而文渊阁内,却潜流暗涌。自陛下以雷霆手段查抄罢黜了首辅周延儒后,阁臣之位空悬良久,朝堂上下无不屏息凝神,揣测圣意,生怕下一道雷霆会劈到自己头上。此刻,当值的乃是年高德劭、以谨慎着称的阁臣成基命。他正于值房内批阅奏章,眉头深锁,不仅为辽东建虏、陕豫流寇之事忧心,更为这波谲云诡、人人自危的朝局感到心力交瘁。
忽然,阁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旋即当值中书舍人几乎是踉跄着闯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成、成阁老!通政司……八百里加急!密奏!是……是山东巡按御史直呈!言有游方僧人叩阍,呈递……呈递惊天逆证!事关……事关宗藩与勋贵!”
成基命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污了奏本。他霍然抬头,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慌什么!呈上来!紧闭门窗,任何人不得靠近!”
中书舍人连声称是,颤抖着将一个密封严实、还带着风尘寒气的铜匣放在书案上,旋即躬身退出,紧紧关上值房的门。
室内顿时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成基命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声。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祥预感。陛下即位以来,锐意求治,痛恨结党营私,尤其经过周延儒一案,对朝臣信任降至冰点。此刻再来一桩涉及宗藩勋贵的“惊天逆案”,无论真假,都必将引发一场难以想象的血雨腥风!
他用裁纸刀小心撬开铜匣。里面最上层是一份山东巡按御史的急奏说明,字迹潦草,显是书写时心情极度震撼惶恐。成基命快速阅看,越看脸色越是苍白,捏着信纸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游僧静尘,叩阍呈逆证……潞王府勾结魏国公府……私运军械,密谋上元夜……勾结京营逆臣,里应外合,谋夺九门!”
“……证据确凿!有往来密信、人员名单、兵力布置图……乃至疑似通虏之证!”
“……事涉潞王、魏国公、京营提督内臣、腾骧左卫指挥佥事等数十员……”
“……臣惊骇欲绝,思及陛下天威,不敢有片刻延误,即刻加急密呈!”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成基命的心头!潞王!先帝(万历)宠妃之子,地位尊崇!魏国公!开国勋贵之首,与国同休!京营将领!天子脚下之卫戍!他们竟敢……竟敢密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而且是在陛下经过周延儒案、对权臣猜忌最深之时?!
他双手微颤地打开那油布包裹。染血的账簿、标注清晰的九门换防图、还有那份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官职、把柄的名单……每一件证据都冰冷而狰狞,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阴谋气息!那名单上的许多名字,他甚至熟悉!其中一些,还是在周延儒倒台后刚刚得以擢升的官员!
“国之巨蠹!国之大贼!”成基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完全可以想象,这份东西若呈至御前,以当今陛下刚烈多疑、刻薄严苛的性子,将会引发何等恐怖的清洗!周延儒案与之相比,恐怕都显得“温和”了!这已不是动摇国本,这是要直接将天捅破!
不能耽搁!必须立刻面圣!此事已远超阁臣所能决断的范畴!
但他猛地又顿住。陛下正在盛怒之余,心境莫测。如此直呈,会不会……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权衡着呈递的方式、时机、以及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此事关乎社稷存亡,已无退路,更容不得丝毫犹豫和私心!
他迅速将所有证据重新包好,紧紧抱入怀中,仿佛抱着一块灼热的烙铁,沉声对外喝道:“备轿!即刻进宫!面圣!”
“是!”门外传来中书舍人惊慌失措的应答。
不多时,成基命的轿子以罕见的速度穿过重重宫门,直抵乾清宫外。经太监通传后,成基命怀抱着那沉重的铜匣,步履沉重地踏入温暖如春却气氛凝重的殿内。
崇祯皇帝朱由检正伏案批阅奏章,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周延儒案虽了,但朝中的烂摊子和边事的糜烂让他心情极差。见成基命此时匆匆求见,脸色凝重如此,不由放下朱笔,冷声道:“成先生何事如此惊慌?”
成基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铜匣高高举起,声音因紧张而沙哑:“陛下!老臣万死!山东巡按御史八百里加急密奏!有游僧叩阍,呈递……潞王、魏国公勾结京营,密谋作乱之铁证!请陛下御览!”
“什么?!”崇祯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几步上前,几乎是一把夺过铜匣,粗暴地打开,取出内中文书和那油布包裹。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皇帝急促的呼吸声和翻阅纸张的哗啦声。
成基命跪在地上,低着头,能清晰地听到皇帝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捏着纸张的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崇祯皇帝狠狠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砚跳动!
“好!好!好一个皇叔!好一个与国同休的勋贵!好一群朕的忠臣良将!”崇祯的声音如同从冰窖中挤出,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结党营私!窥伺神器!私通外敌!他们是想把这大明的天,彻底掀翻吗?!”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成基命:“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回陛下,除山东巡按、通政司呈递之人及老臣外,应无他人知晓!老臣接到后即刻密封入宫,未有片刻延误!”
“很好!”崇祯皇帝来回疾走几步,猛地停下,厉声喝道:“来人!”
秉笔太监王承恩连忙躬身入内。
“传朕旨意!即刻锁拿潞王府、魏国公府在京所有人员!封锁两府,许进不许出!”
“密诏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东厂提督曹化淳即刻见朕!不得声张!”
“九门提督、京营总督即刻入宫候旨!没有朕的手谕,京营一兵一卒不得妄动!”
“所有知情人等,一律暂扣于宫中,未有朕旨,不得与外界通传一字!”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乾清宫内瞬间弥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
王承恩脸色发白,连声应下,匆匆而去。
崇祯皇帝再次看向那摊开的名单,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划过,每一个名字都让他眼中的寒意更盛一分。
“查!给朕一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无论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开国元勋,有一个算一个,给朕连根拔起!”他的声音冰冷而残酷,带着一种被深深背叛后的疯狂,“正好!借着周延儒之后的东风,朕要将这朝廷上下,彻底清洗一遍!”
成基命跪在下方,闻言心中一寒。他知道,一场远比铲除魏阉、查抄周延儒更为酷烈、牵连更广的滔天巨浪,已然在这乾清宫中,被彻底引爆。
这场由千里之外一份染血密信引发的风暴,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整个大明王朝的最高层。
而此刻,风暴中心的崇祯皇帝,目光死死盯着“潞王”和“魏国公”那两个名字,脸上毫无表情,唯有眼中那冰封的怒火,在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