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檀香渐渐浓郁,混着窗外飘来的雨后湿意。
这氛围,静谧中带着一丝压抑。
朱厚照指尖捏着那份记录江西谣言的密报。
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
他的眼神沉得像鄱阳湖的深水区。
李东阳站在阶下,握着笏板的手微微收紧。
宁王借天灾造谣,已是昭然若揭的谋逆。
若不及时遏制,江西必乱,进而动摇南直隶的根基。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陛下,宁王借祖陵、奉天殿灾异造谣,称陛下德不配位,此乃公然质疑皇权,其心可诛!”
“若不尽快出手遏制,谣言蔓延至南直隶、湖广,恐引发民变,届时宁王再振臂一呼,后果不堪设想啊!”
陆炳也躬身附和,声音带着锦衣卫特有的果决。
“卑职附议!”
“江西密探回报,宁王府私兵已达三千,水寨快船十艘,若放任其发展,不出半年,便能凑齐五万精兵,到时候再想处置,就难了!”
“依卑职之见,当立刻调京营三万精锐,进驻江西边境,同时命东厂番子严查宁王府在京师的眼线,双管齐下,震慑宁王的不臣之心!”
暖阁里静了下来。
只有烛火跳动的 “噼啪” 声。
朱厚照没有立刻说话。
而是闭上眼,指尖轻轻敲击着御案。
脑海里飞速运转。
陆炳的建议看似稳妥,却太过激进。
如今京营刚整顿完毕,贸然调兵南下,会打草惊蛇。
而且宁王造谣的核心是 “德不配位”,若直接动兵,反而坐实了 “皇帝靠武力压制宗室” 的流言,落入宁王的圈套。
要破局,得用巧劲,既要戳破谣言,又要借机清理隐患,还要把宁王的手脚捆住。
一刻钟的时间,慢得像过了半个时辰。
李东阳和陆炳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只能听到御案上的敲击声。
每一下都像敲在他们心上。
终于,朱厚照睁开眼。
目光扫过两人,声音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
“调兵南下,不妥。”
“宁王要的就是‘皇帝动兵压制宗室’的口实,朕偏不给。”
“传朕旨意 ——”
张永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提笔,准备记录。
“第一,” 朱厚照的声音透过暖阁的铜鹤香炉,带着几分自嘲,却又暗藏锋芒。
“朕的确‘不配位’啊。”
李东阳和陆炳猛地抬头,满脸惊愕。
陛下怎么能说自己不配位?这不是顺着宁王的谣言说吗?
朱厚照却不管两人的反应,继续道。
“京师有王怀恩此等佞臣,贪腐弄权,败坏吏治,才引得奉天殿遭雷灾,太庙受惊,祖宗神灵不安。”
“如今王怀恩等奸佞已伏法,可中都祖陵也遭灾,可见南直隶亦有佞臣作祟,其恶行甚至比王怀恩更甚,才引得上苍连降警示!”
“着内阁所有成员,协同刑部、锦衣卫,分十路入南直隶各县,明察民事、暗访军事,务必将南直隶的佞臣揪出来,从严处置,以告慰祖宗神灵!”
“若查不出,便是内阁办事不力,所有阁臣,一律降三级留用!”
李东阳握着笏板的手猛地一僵。
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陛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南直隶是江南财赋重地,近年来以徐溥为首的江南籍官员抱团严重,把持漕运、盐铁,多次阻挠考成法推行,陛下早就想动他们,却一直没找到由头。
如今借着 “祖陵灾异查佞臣” 的名义,让内阁全员南下,既是给江南官员施压,也是借机打散他们的抱团之势。
毕竟阁臣分路查案,各管一县,谁也没法互相勾结。
而且 “查不出就降职” 的军令状,逼着他们必须动真格,就算没佞臣,也得挖出几个 “替罪羊” 来!
“第二,” 朱厚照话锋一转,直指江西。
“江西鄱阳湖有水匪作乱,劫掠商船,惊扰百姓,此乃朝廷心腹大患。”
“着江西巡抚孙燧,协同江西兵备道、宁王府,限三个月内,将鄱阳湖水匪尽数剿灭,若逾期未灭,孙燧革职查办,宁王府也难逃其咎!”
“另外,命京营神机营、五军营做好备战准备,调集粮草,整肃军备 —— 若江西水匪剿不灭,反而祸乱湖广、南直隶,便是谋反,届时京营即刻南下,踏平水寨,让京营的儿郎们,也出去见见血!”
“钦此!”
李东阳彻底明白了。
脸上的惊愕变成了深深的敬佩。
陛下这一计,堪称一箭三雕!
鄱阳湖的水匪,谁不知道是宁王暗中扶持的势力?用来运输兵器、囤积粮草,甚至劫掠百姓充作私兵。
如今让宁王 “协同” 孙燧剿匪,明面上是给了宁王 “平叛” 的机会,实则是逼他自断臂膀。
要么亲手灭掉自己的水匪,失去粮草运输线。
要么剿匪不力,给朝廷动兵的借口,而且京营备战的旨意,更是直接断了宁王的后路!
至于让内阁查南直隶,既清理了江南的抱团官员,又能牵制南直隶的兵力,让他们没法暗中支援宁王,真是算无遗策!
李东阳连忙躬身,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
“陛下圣明!”
“此两道旨意,既能澄清谣言,又能遏制宁王,还能整肃吏治,老臣佩服!”
陆炳也反应过来,躬身道。
“卑职愚钝,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陛下此计,比直接调兵更妙,定能让宁王束手无策!”
朱厚照淡淡一笑。
“李首辅,陆指挥,这两道旨意,就劳烦你们二人督办。”
“内阁南下查案,由李首辅牵头,拟定查案章程;京营备战和江西剿匪的监督,就交给陆炳,让锦衣卫的暗线盯着宁王府的动静,若有异动,立刻禀报。”
“王怀恩的案子,就按你们拟定的处置意见执行,明日午时,在午门处斩,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臣(卑职)遵旨!” 两人齐声应道,躬身退出暖阁。
暖阁里只剩下朱厚照和张永。
张永收起笔墨,忍不住上前问道。
“皇爷,南直隶就算有佞臣,也不至于让内阁所有成员都撒出去吧?”
“阁臣们年纪都大了,南下查案辛苦不说,万一有个闪失……”
朱厚照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眼神里带着深意。
“大伴儿,你忘了谷大用死前,供出的那桩事了?”
张永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之前御马监太监谷大用贪污受贿,私通藩王,临死前供出,内阁里有他的同党,只是他也不知道名字罢了。
“皇爷是想…… 借着查南直隶的机会,找出内阁里的内奸?”
“聪明。” 朱厚照放下茶杯,指尖划过御案上的内阁成员名单。
“内阁成员十二人,有六人是江南籍,与徐溥走得极近,谷大用的同党,十有八九就在其中。”
“让他们去查南直隶,谁要是敷衍了事,查不出任何问题,就说明他心里有鬼 —— 毕竟南直隶的贪腐问题,明眼人都能看出几分,怎么可能查不到?”
“谁要是查得太‘用力’,想借机会排除异己,也能看出他的野心。”
张永点点头,又问。
“那皇爷说‘给年轻人放权’,又是何意?”
“阁臣们都是三朝元老,根基深厚,可不是轻易能动的。”
朱厚照笑了笑,拿起一份奏折,上面是新科进士的名单,标注着 “张居正、高拱” 等名字。
“阁臣们老了,思想固化,总想着守旧,推行考成法、整顿漕运,处处受阻。”
“这次让他们南下查案,若是查得好,留用;若是查不好,降职的降职,致仕的致仕,正好空出几个位置,让张居正这些新科进士上来历练历练。”
“年轻人有冲劲,懂变通,能推行朕的新政,而且他们根基浅,不会像老臣那样抱团……”
朱厚照说到这里,故意停住。
拿起案上那份记录着内阁成员过往言论的册子。
上面有徐溥反对考成法的奏疏摘抄,有李东阳的折中建议,还有其他阁臣的附和之词。
他指尖轻轻划过纸页。
眼神越来越亮。
仿佛已经看到了新老交替、新政推行的景象。
朱厚照将一张张官员说的话看过去。
每一个字都在印证他的判断,也在勾勒着下一步的布局。
清理内阁内奸,扶持年轻官员,捆住宁王手脚,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