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极大。
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奔驰保姆车的车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声，仿佛要将这钢铁外壳砸穿。横店夏日里积攒的所有闷热，似乎都要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宣泄殆尽。车外的世界被扭曲、模糊，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化开，成了一个个混沌的黄斑。
顾言琛靠在舒适的后座真皮座椅上，闭着眼睛。他刚结束《星辰大海》一场情绪消耗极大的内心戏拍摄，疲惫如同无形的潮水，漫过四肢百骸。车内空调温度适宜，隔绝了外界的溽热与喧嚣，只剩下雨刮器规律摇摆发出的单调声响，像催眠的节拍。
经纪人杨睿坐在副驾，正压低声音打着电话，处理着一个临时的行程变更。司机老张专注地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车速放得很慢。
一切都显得平常而静谧，直到车子驶近那个积水的路口。
老张显然也注意到了那片几乎漫过路缘的积水区，他下意识地轻点刹车，试图减缓车速。但车轮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一定的速度，碾入了那片深水。
“哗——”
一声清晰的、水花激溅的声响，即便在嘈杂的雨声和车内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也异常突兀。
顾言琛被这声音惊动，浓密的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的目光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扭曲的车窗，投向水花溅起的方向。
就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慢。
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撑着一把在狂风中显得摇摇欲坠的黑色雨伞，站在路边。混浊的、裹挟着泥沙的污水，如同一道丑陋的幕布，毫不留情地泼溅在她浅色的连衣裙下摆和小腿上，迅速洇开大片深色的、狼狈的污渍。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僵在原地，握着伞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然后，她抬起了头。
隔着重重雨幕，隔着布满水痕的车窗玻璃，他们的视线，有了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对视。
是沈清玥。
顾言琛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瞬间闪过的错愕、愠怒，以及在那冰冷雨水侵袭下，条件反射般微微蹙起的眉头。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眸里，此刻写满了显而易见的恼火和不适。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污水溅在皮肤上带来的冰冷粘腻感。
“停车！”
这两个字几乎要冲口而出。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下车道歉的冲动，像炽热的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涌。他应该下去，至少应该说一句“对不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肇事者一样，坐在温暖干燥的车里，漠然地驶离。
然而，现实的重力迅速将他拉回。
杨睿似乎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小插曲，他回过头，隔着座椅的缝隙看了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轻松：“啧，好像溅到路边的人了。这鬼天气，真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意外而已，不必挂心。
车子没有减速，依旧保持着先前的速度，平稳地向前驶去。就在与那道身影彻底错开的刹那，顾言琛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按下了自己这一侧后座的车窗控制键。
车窗降下了一小半。
更加清晰的、夹杂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瞬间涌入，伴随着更加震耳欲聋的雨声。他似乎想透过这短暂开启的窗口，传递某种讯号，或是更清楚地看清她的状况。
但他看到了什么？
或许只是她更加冰冷和不悦的眼神，或许是她迅速别过去的、带着明显抗拒的侧脸，又或许，只是那片被污水弄脏的裙摆在雨中被风狠狠吹动的、无比刺目的画面。
不过一两秒的时间，车窗便在杨睿略带诧异的眼神中，迅速重新升起。
“言琛？”杨睿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顾言琛没有回应。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个突兀的举动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懊恼和烦躁的情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野火一样，烧得更旺了。
他为什么要降下车窗？
为了道歉？隔着一小段距离，在这么大的雨里，喊一句无关痛痒的“对不起”？
还是为了让她更清楚地看清车里的人是他，从而坐实他的“罪行”？
哪一种都显得愚蠢而徒劳。
“刚才那好像是……《云海谣》剧组收工的方向？”杨睿似乎想起了什么，嘀咕了一句，“不会溅到他们组里的人了吧？”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顾言琛紧绷的神经。
《云海谣》……沈清玥。
所以，他不仅溅湿了一个无辜的路人，还偏偏溅湿了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攫住了他。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厌恶自己造成了别人的困扰，更厌恶这个困扰的对象是她。在他尚未理清自己对她的那份特殊关注时，就先以一个如此糟糕的形象，闯入了她的感知。
“开快点。”他沉声对老张吩咐，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冷硬。
他需要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雨幕，离开那个因为他而变得狼狈的身影所带来的、尖锐的自我审视。
车子加速，将那个路口，和路口边那个可能正带着满腔怒火望着他们车尾灯的人，远远抛在了身后。
回到酒店，顾言琛径直回了自己的套房。他脱下微湿的外套，走到落地窗前。雨还在下，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窗外横店的灯火在雨水中晕染开，像一幅被打湿的油画。
那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惊愕抬起的脸，蹙起的眉头，以及裙摆上那片刺目的污渍。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没有对话的、与沈清玥的聊天界面（当时还只有工作往来）。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解释？说不是故意的？显得苍白又多余。
道歉？隔着网络，轻飘飘的几个字，能抵消她被污水淋湿的糟糕体验吗？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发。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感到异常憋闷。
晚上，杨睿过来跟他确认第二天行程时，似乎无意中提起：“哦，对了，刚才碰到《云海谣》的生活制片，闲聊了几句。他说他们组今天收工时挺狼狈，沈清玥好像被路过的车溅了一身水，回去就泡热水澡了，希望别感冒。”
顾言琛正在翻看剧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翻页的动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杨睿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起了工作。
然而，在杨睿离开后，顾言琛却再也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剧本上。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然后拿起房间的内线电话，拨通了助理小刘的房间。
“琛哥？”小刘很快接起。
顾言琛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小刘，去帮我买点预防和治疗感冒的药，还有……嗯，一些舒缓筋络、驱寒活血的泡浴包或者精油，要品质最好的。”
小刘虽然有些疑惑——顾言琛身体素质一向很好，极少生病——但还是立刻应下：“好的琛哥，我马上去办。是给您送房间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不，”顾言琛的声音依旧平稳，“匿名送到《云海谣》剧组沈清玥老师助理那里。就说……是剧组统筹看天气不好，统一准备的关怀物资。”
他为自己这个冲动的行为，找了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借口。既表达了关心，又将自己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小刘虽然觉得这指令有点奇怪，但出于职业素养，没有多问：“明白了，琛哥，我会处理好的。”
挂了电话，顾言琛重新走到窗边。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他依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像个小孩子做了错事，偷偷摸摸地想用一块糖去弥补。
但他还能做什么呢？
难道要他亲自拿着药和泡浴包，敲开她的房门，对她说：“沈老师，不好意思，下午溅你一身水的是我，这点东西聊表歉意？”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可能会有的反应——礼貌而疏离地拒绝，或者带着一丝嘲讽地接受。无论哪种，都只会让局面更加尴尬。
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
这只是拍摄期间一个小小的、不愉快的插曲。等雨停了，太阳照常升起，剧组生活依旧，他和她，依然是两条偶尔交错、大部分时间平行的线。
他将这份因为一场意外而翻涌起来的、复杂的情绪，连同那份匿名送出的、微不足道的“补偿”，一起压回了心底那个惯于隐藏一切的角落。
只是，在之后几天的拍摄中，当他与沈清玥偶尔在片场相遇，看到她对自己投来的、比以往更加冷淡和疏离的目光时，他清楚地知道——那个雨夜，那扇短暂降下的车窗，以及那场混浊的污水，终究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冰冷的痕迹。
而他，甚至连解释的立场和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