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晨雾尚未散尽，吴宫的重檐翘角在曦光中勾勒出森严的轮廓。林越跟在孙武身后，手心微微沁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见证历史的激动。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伍子胥，这位楚国流亡者今日特意整理过衣冠，眉宇间的悲愤暂时被一种殷切的期待取代。他们三人，带着一卷即将震动千古的竹简，步入了吴国权力的心脏。
宫道幽深，甲士林立，戈矛的寒光与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交织出一种奇异的氛围。林越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眼前景象与后世关于吴宫的考古发现对应起来，但真实的压迫感远非文字或遗迹所能传达。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孙武，背影挺拔如松，步伐沉稳，仿佛不是去觐见一位能决定生死的君王，而是去赴一场老友的论道之约。这份静气，让林越躁动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齐人孙武，携友人来见！”内侍尖细的唱名声在空旷的殿前回荡。
吴王阖闾端坐于丹墀之上，并未立刻召见。他正值壮年，目光锐利，带着几分霸主特有的审视与猜忌。对于伍子胥多次举荐的这位“兵家奇才”，他心中存疑——一个从内乱不休的齐国流亡而来的士人，真能助他成就伐楚称霸的大业？他故意让三人在殿外等候，既是一种下马威，也是一种无声的考验。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高。伍子胥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示出内心的焦灼。林越则暗自观察着宫中的布局与守卫换岗的规律，现代人的思维习惯让他不自觉地进行着“知彼”的评估。
终于，内侍再度出来，引他们入殿。
殿内光线稍暗，青铜兽首吐着淡淡的香烟。阖闾的目光首先落在伍子胥身上，微微颔首，随即扫过林越，最后定格在孙武脸上。“子胥屡言先生大才，今日得见，不知有何以教寡人？”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孙武不卑不亢，长揖一礼：“武，亡国之臣，不敢言教。唯多年研习兵戈之事，略有心得，写成浅见数篇，愿献于君上，或可供君上一哂。”说罢，他双手奉上那卷沉甸甸的竹简。
内侍接过，呈于阖闾案前。
阖闾漫不经心地展开第一卷《始计篇》，目光起初是快速的浏览，但很快，他的速度慢了下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开篇第一句，如重锤敲在他的心坎上。他这些年处心积虑谋求霸权，对战争的重要性体会极深，但这般凝练而庄严的论断，却是首次得见。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他继续往下读，“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孙武将战争胜负的因素系统归纳为五个方面，并提出了“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这七个比较判断的标准。阖闾心中默算吴楚之间的对比，越算越是心惊，这“五事七计”简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吴国的优势与短板，也照出了楚国的命门所在。
“好！好一个‘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阖闾忍不住轻拍了一下案几，眼中的轻视已褪去大半。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卷《作战篇》，看到“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时，更是连连点头。他想起以往吴军几次劳师远征却无功而返的教训，深感此言切中要害。
当他读到《谋攻篇》中“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时，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称霸天下，未必需要每战必血战到底，若能以谋略、威势迫使对手屈服，岂非更高明？这完全契合他渴望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成果的心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阖闾喃喃念出这一句，猛地从席上站起身，在殿中踱起步来。他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看向殿外，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伐楚的种种可能。这八个字，道尽了他以往用兵时最大的困惑与追求。楚国情势复杂，若真能做到“知彼”，何愁大业不成？
林越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波澜起伏。他亲眼见到这些后世奉为圭臬的兵家至理，是如何一步步征服一位雄主的心。孙武站在那里，面色平静，仿佛笔下惊雷与他无关，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伍子胥则紧握双拳，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知道，机会来了。
阖闾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十三篇纲要，虽未及细品每一字句，但其中蕴含的宏大战略视野、精妙战术思想以及深邃的哲学思辨，已让他心潮澎湃。他放下竹简，目光灼灼地看向孙武：“先生此书，字字珠玑，深得兵家之妙！寡人阅之，如拨云见日。然……”他话锋一转，带着君王固有的现实考量，“竹简之上，道理虽高，终是纸上谈兵。未知先生之学，能否付诸实践，为我吴国练出真正的虎狼之师？”
这是最关键的一问，是理想照进现实的门槛。
孙武迎上阖闾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清晰而坚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兵法之用，在于应变。只要君上信臣，授臣以专任，不以君命掣肘，臣愿以此法，为君上练强兵，破强敌，以实战证明此书非虚言！”
“不以君命掣肘……”阖闾重复着这句话，眼中精光闪烁。这是臣子向君王索要绝对的信任和指挥权，风险极大。但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度沉凝的齐人，又看了看案上那卷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竹简，再想到伍子胥的以死举荐和吴国称霸的迫切需求……
殿内一片寂静，连香烟似乎都凝固了。林越屏住呼吸，知道历史的走向，就在阖闾接下来的决断之中。
良久，阖闾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重新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竹简：“好！寡人便给你这个机会。明日，寡人要在校场，亲眼看看先生如何将这纸上兵法，化为我吴国的雷霆之力！”
孙武深深一揖：“臣，定不负君上所望。”
退出吴宫时，阳光正好，洒在姑苏城的青石板路上。伍子胥难掩兴奋，低声道：“长卿，成功了！”孙武微微点头，目光却望向远方校场的方向，平静之下，是即将迎来真正考验的凝重。林越知道，献书的成功只是开始，更严峻的挑战——那场着名的“吴宫教战”，即将上演。而他自己，也将作为这历史现场的亲历者，见证兵圣如何以最决绝的方式，践行其“军令如山”的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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