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门槛,像一道烧红的烙铁横在赵宸脚下。门内,三十六盏鎏金鹤首灯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刑部尚书周正、大理寺卿陈默、御史台大夫王贽,三位三司主官肃立阶下,面色凝重如铁。他们身后,几位身着紫袍的官员——户部侍郎李敬、工部郎中孙有才,皆是刘琨旧部,此刻正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却掩不住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鸷。三皇子赵稷站在稍远处,一身素色锦袍,温润如玉,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仿佛只是来关切国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宸身上,更聚焦在他手中那道尚未展开的明黄卷轴上。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待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
“王爷,”周正上前一步,声音沉缓,打破了死寂,“陛下龙体稍安,便忧心北境云州幽冥余孽为祸,荼毒边民。此旨意,乃陛下亲口所颁,三司共闻。王爷忠勇,威震北疆,此去云州,定能涤荡妖氛,还边陲安宁。”他目光扫过赵宸手中的圣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赵宸没动。玄铁剑悬在腰间,剑鞘冰凉,右肩的胎记却灼热滚烫,如同有烙铁在皮肉下滚动。修罗眼的力量在黑暗中无声运转,殿内景象在他眼中剥离了色彩,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白轮廓。他能“看”到,周正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代表中立的青白之气;陈默和王贽则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代表疑虑的灰气;而李敬、孙有才等人,周身弥漫着粘稠的、代表恶意与算计的灰黑色气息,如同附骨之蛆!最浓重的黑气,则盘踞在赵稷身上,那黑气凝而不散,隐隐形成一个扭曲的鬼面,正对着他无声狞笑!
“周大人所言极是。”李敬突然开口,声音尖细,带着一丝刻意的恭敬,“王爷神威,区区幽冥余孽,定是手到擒来。只是…陛下圣旨已下,王爷迟迟不接,莫非…是对陛下的旨意有所疑虑?还是…对云州之行,心有畏惧?”他话语轻柔,却字字如针,直刺要害。
“李侍郎慎言!”周正眉头一皱,沉声喝道。
“下官失言,王爷恕罪。”李敬躬身告罪,脸上却无半分惶恐,反而带着一丝得逞的阴笑,“只是,云州百姓身处水深火热,翘首以盼王师。王爷早一日启程,便能早一日解民倒悬。若因王爷犹豫,致使幽冥余孽坐大,边城失守,生灵涂炭…这罪责,王爷…担得起吗?”他抬起头,目光直视赵宸,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是啊王爷!”孙有才立刻附和,“圣旨如山,岂容耽搁?莫非王爷…还有比陛下旨意、比江山社稷更紧要的事?”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冷宫方向。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周正脸色铁青,陈默和王贽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赵稷依旧沉默,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些。
赵宸握着圣旨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修罗眼带来的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右肩的灼痛几乎要撕裂他的神经。他能清晰地“听”到殿外风雪呼啸,能“嗅”到远处冷宫废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腥腐恶臭,更能“看”到…一股极其庞大、极其阴冷的灰黑色气息,正如同潮水般,从冷宫枯井的方向汹涌而来,目标直指…父皇所在的养心殿!那气息中,夹杂着无数细小的、扭曲的魂影,发出无声的尖啸!他甚至“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呼唤——“宸儿…救我…”那是母妃的声音!来自枯井深处!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冷宫枯井!幽冥门主的目标…是父皇!这圣旨,是调虎离山!
“王爷!”周正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陛下旨意在此,三司共证!还请王爷…速速接旨,以安圣心,以定国本!”
“请王爷接旨!”李敬、孙有才等人齐声高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赵稷终于开口,声音温和依旧,却如同淬了毒的蜜糖:“二哥,父皇抱恙,最忧心的便是江山稳固,边陲安宁。这道旨意,凝聚着父皇对二哥的信任与期许。二哥若再迟疑,恐寒了父皇的心,也…寒了天下臣民的心啊。”他目光扫过赵宸紧握圣旨的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声凄厉的呼喊撕裂了殿内的死寂!一名浑身浴血的玄甲卫连滚带爬地冲进殿门,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惊恐:“王爷!冷宫…冷宫废苑!那口枯井…炸了!黑水…黑水喷出三丈高!井里…井里爬出…爬出好多…好多…”
他话未说完,身体猛地一僵,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只见他裸露的脖颈皮肤下,数道青黑色的细线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瞬间布满整张脸!他身体剧烈抽搐,皮肤迅速干瘪发黑,眼窝深陷,最终“噗”地一声,化作一滩冒着青烟的腥臭黑水,只留下一副空荡荡的甲胄!
“啊——!”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宫女内侍吓得瘫软在地,几位大臣也面无人色,连连后退!
“护驾!护驾!”侍卫们拔刀冲入,将龙椅团团围住,刀锋却不知该指向何处!
赵宸瞳孔骤缩!修罗眼的力量让他清晰地“看”到,那滩黑水中,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噬魂蛊虫正疯狂扭动,试图钻入地缝!而那股来自冷宫的、庞大的幽冥气息,已经近在咫尺!
“是幽冥邪术!”周正厉声喝道,声音带着惊骇,“保护陛下!封锁宫门!”
“封锁宫门?”李敬突然尖声叫道,“周大人!当务之急是护送陛下移驾!还有…还有镇北王!圣旨在此,王爷应即刻启程前往云州!剿灭幽冥余孽!岂能因宫中些许变故,就…就违抗圣命?!”他指着地上那滩黑水,声音颤抖却带着狠厉,“这分明是幽冥门调虎离山之计!王爷若滞留京城,正中其下怀!云州百姓…危矣!”
“李侍郎!你…”周正气得浑身发抖。
“够了!”赵宸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他右眼青光暴涨,一股无形的、带着冰冷威严的气势轰然爆发!殿内摇曳的烛火瞬间凝滞,空气仿佛被冻结!李敬、孙有才等人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后退,眼中充满惊骇!连赵稷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拢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修罗眼之威!震慑邪祟!震慑宵小!
但这爆发只持续了一瞬。剧烈的头痛如同重锤砸下,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赵宸身体微晃,强行稳住身形,脸色苍白如纸,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王爷!”忽尔卓的声音带着惊惶从殿外传来,“高阳姑娘…高阳姑娘在西六宫封井!那口黑井…突然喷出黑雾!赵棠殿下…殿下他…”
赵棠?!赵宸心头巨震!修罗眼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再次运转!一幅模糊的画面瞬间掠过脑海——西六宫那口废弃的甜水井旁,井口黑雾翻腾如墨!高阳手持一枚刻满符文的玉碗,碗中盛着殷红的鲜血(纯阳之血?),正艰难地抵挡着黑雾的侵蚀!而年幼的赵棠,不知为何竟挣脱了宫女的阻拦,正惊恐地朝着井口跑去!一只惨白的、布满黑色血管的枯爪,正从翻腾的黑雾中缓缓伸出,抓向赵棠的后心!
“棠儿——!”赵宸目眦欲裂!那枯爪上缠绕的幽冥气息,与冷宫枯井中涌出的如出一辙!幽冥门的目标,不止是父皇!还有…还有这些无辜的孩子!
“王爷!圣旨!”李敬如同附骨之蛆,再次尖声提醒,试图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那道催命符上。
赵宸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李敬,刺向孙有才,刺向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最终,死死钉在赵稷那张看似温润、实则阴毒的脸上!
圣旨?云州?江山社稷?
去他妈的圣旨!去他妈的江山社稷!
他右肩的胎记灼痛到了极点,仿佛要燃烧起来!修罗眼的力量在体内疯狂奔涌,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带来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看到了赵稷眼中一闪而逝的得意,看到了李敬等人脸上的幸灾乐祸,更看到了…父皇龙榻上那缠绕不散的幽冥死气,看到了冷宫枯井中即将苏醒的恐怖存在,看到了高阳身前翻腾的黑雾,看到了那只抓向赵棠的、来自幽冥的枯爪!
抉择?他根本没有选择!
“圣旨?”赵宸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御书房。他缓缓抬起手,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惊惶、或阴鸷、或忧虑的脸,最终落在那道象征着至高皇权、此刻却散发着幽冥恶臭的明黄卷轴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道承载着“圣意”的卷轴,被赵宸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御书房金砖之上!明黄的绢帛翻滚着摊开,上面鲜红的玉玺印在灯光下刺目惊心,如同泼洒的鲜血!
“陛下安危!宫禁安危!就在眼前!”赵宸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盖过了殿内所有的抽气声和惊呼,“幽冥邪祟已入宫禁!就在冷宫!就在西六宫!就在这皇城之内!”
他猛地踏前一步,玄铁剑铿然出鞘半寸,青光乍现,凛冽的杀气瞬间充斥整个空间!剑尖直指地上那摊散发着腥臭的黑水,更指向殿内所有心怀鬼胎之人!
“此刻!此刻谁再敢提‘云州’二字!”赵宸目光如电,扫过李敬、孙有才等人惨白的脸,最终定格在赵稷骤然阴沉的面上,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地,“便是勾结幽冥!意图祸乱宫闱!谋害圣躬!”
“玄甲卫何在?!”
“在!”殿外传来忽尔卓雷鸣般的应和!
“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擅离!违令者——”赵宸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斩!”
“随本王!”他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如同展开的鹰翼,“去西六宫!”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御书房,消失在殿外呼啸的风雪之中。只留下那道被遗弃在地的明黄圣旨,在冰冷的金砖上,无声地嘲笑着满殿的惊惶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