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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云楼”雅间里的暖炉烧得闷死人。上好的银丝炭没半点烟气,却把股龙涎香腻味蒸得化不开,糊在口鼻上。博山炉青烟慢腾腾往上爬,缠着紫檀雕花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天光,给屋里蒙了层昏黄纱。兵部尚书陈琳裹着件半旧的酱紫暗云纹绸袍,袍子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手里端着只薄胎甜白瓷盅,盅底半盏雨前龙井早泡得没了色,叶片黄塌塌浮着。他眼皮耷拉着,像瞅盅里那片死茶,又像啥也没看。

桌对面坐着个穿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长衫的中年人,袖口紧扎,露着半截精瘦腕子,是国子监司业周淳。他面前青玉镇纸压着张写满工楷的洒金笺,墨迹未干透,混着陈琳那边飘来的熏香,在死静里结成硬壳。

门轴极轻“吱呀”一声,没脚步响。一股子夹着雪粒子的冷风猛地灌进来,扑得博山炉的烟丝乱扭。来人裹着玄色斗篷,风帽压得极低,帽檐阴影直盖到鼻梁,只露出紧抿无血色的薄唇和下颏一道冷硬线。是雍亲王府长史顾文清。

他无声带上门,屋里更闷了。斗篷没解,只从贴肉处摸出个二寸长、蜡封得严实的细竹筒。蜡色深暗,带着股混了铁锈气的腥膻味。竹筒轻轻放在镇纸压着的洒金笺上,紧挨着周淳刚写的“朔风军费告罄疏”题头。

陈琳的眼皮终于动了动,浑浊的眼珠挪向那筒。端茶盅的手指紧了紧,青白指节更显分明。

顾文清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平直没有起伏:“今早枢密院飞奴房收着两封朔风关军报。一封六百加急,”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悬在竹筒上方一点,“说的是粮道被劫、军械见底。另一封八百里飞箭钉死了枢密院正堂!箭尾的羽翎……染了红。”他没再说下去,微微侧头,风帽的阴影随着动作挪开寸许。窗缝透进的惨白天光正好扫过袖口下一小片没被斗篷遮死的衣料——赫然是一截靛青缠枝莲暗纹的边角!纹路细密,沾着几点细微如尘、却刺目非常的暗褐色圆点!

陈琳端着茶盅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出几滴在手背,烫红一片也浑然不觉!浑浊的瞳孔骤然缩紧!那靛青缠枝莲!他再清楚不过!只有静妃的遗物才用这纹样!染血的箭翎……静妃旧物……他喉咙里哽得发疼,几乎能听到自己朽木般的心脏重重撞在腔子骨上的闷响!茶盅“啪”地脱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热的茶水混着瓷碴溅在周淳的粗布衣角和顾文清的靴面上。

顾文清纹丝不动,甚至没低头看一眼狼藉。只有那点沾血靛青布料上的深褐点子,在死寂的光线下,如同淬毒的针尖,又似无声的控诉。

周淳的笔停在纸上,洇开一团浓墨。他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盏和溅开的茶水,那张向来刻板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干涩开口:“陈阁老……”

陈琳枯木般的身体猛地向前佝偻!枯瘦的双手死死抠住酸枝木的桌沿!骨节暴突发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在顾文清风帽下的阴影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嘶哑得如同破布摩擦:“那……那疯子在边关……真把天捅穿了?!他要……要‘清’谁?‘侧’是谁?!”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吼出!带着一种混合了巨大恐惧和荒谬感的癫狂!

顾文清微微低头,风帽彻底将脸埋入阴影:“阁老慎言。箭翎上的,只是边关将士扞死卫疆的热血。”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至于那‘天’……从来就不在朔风关。”他无声地后退半步,重新没入屋角更深的暗影里。

周淳拿着笔,一滴墨悬在笔尖,将落未落。陈琳佝偻在桌边粗喘,破碎的茶香混着他身上浓烈的檀香和老人味,还有顾文清带来的铁锈血腥气,在凝滞的空气里搅成一团混沌粘腻的网。

死寂。

风卷起窗下残余的碎纸屑打了个旋。

国子监经义堂里,熏炉捂得比外面雪地还闷。几百号监生青布长衫挤在条凳上,哈欠声压不住。堂上头发花白、穿得跟儒圣复生似的祭酒孟简,捧着本磨得边角卷毛的《春秋繁露》,正抑扬顿挫地念着“王道荡荡”,唾沫星子能喷出三尺远,旁边砚台里的墨都快冻上了。

门口小侍书猫着腰贴墙根溜进来,跑到孟简身边踮脚咬耳朵。孟简那张松树皮老脸陡地涨成酱猪肝,捏书的手指头一紧,差点把那竹木简捏碎!“胡……胡闹!!!”炸雷般的咆哮瞬间把满堂瞌睡虫全劈醒了!

“朔风关!赵宸!”孟简枯树枝似的手直哆嗦,指着门外方向,手指头快戳到天上,“拥兵自重!屠戮边民在先!今又妄言什么‘天命在我’、‘代天罚罪’!此乃僭越狂悖!行大不道之逆举!”他猛地抄起桌案边那方冰冷的端砚,砚台里冻硬的墨块被掀得跳起来!他竟不管不顾,将那方沉重的石砚高高举起,狠狠砸在脚下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哐当——!!!!

惊心动魄的巨响!

端砚四分五裂!墨块冻碴子混着尖锐的石片如同霰弹般朝着四周疯狂迸射!!

“逆贼!!”孟简须发戟张,老眼赤红,声音因激愤而扭曲变调,直震得殿堂梁上簌簌落灰!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堂下惊呆的数百青衿,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泪风暴:“天道昭昭!岂容此等倒行逆施、人神共愤的悖逆之言混淆纲常!毁我大乾根基?!诸生!当以《春秋》大义为刃!诛此国贼!清君侧!以正视听!以告慰……告慰……”他似乎哽住,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目光扫过溅满冰冷墨痕的金砖碎块,猛地拔高声音,嘶吼盖过了所有!

“以告慰朔风关外!那枉死的二百余条无辜冤魂!!!”

“祭酒大人!”一个前排的年轻监生猛地站起,脸色因激动而涨红,“您是说……三殿下他……他真要行……‘清君侧’之举?!”

孟简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堂下,如同一头被逼到悬崖的老狼。“圣人之训!绝不可废!此等逆言妖氛一旦弥漫朝堂,必致国本动摇!社稷倾覆!”他并未直接回答,但那赤红的眼神和地上四分五裂的端砚残骸,便是最残酷的答案!

风刮过长街积雪堆出的脏墙根,混着泥水冰碴。几个挑担的小贩缩在“刘记馄饨”挑子的破毡布棚下躲风,手里攥着几个冻僵的铜板。

“听说了吗?了不得的大事!”一个卖针头线脑的瘦汉神秘兮兮地凑近馄饨挑子,牙缝里还塞着半截干菜叶,“那朔风关的‘阎王爷’!要杀回京啦!”

“啥?杀回京?”旁边蹲着个裹破棉袄的老汉,捧着豁口大碗喝了口热汤,烫得嘶嘶抽气。

“千真万确!”瘦汉声音压得更低,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左右乱瞟,“我三舅姥爷的侄女婿就在朱雀门当值,亲耳听见巡防司的大人们嘀咕!说那位爷在边关都喊出口号了——”他故意拖长音,吊足胃口,“说朝中有奸佞!蒙蔽圣听!要带他那五万屠刀兵回来——清!君!侧!”

“清君侧”三字出口!寒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几个靠得近的行人脚步猛地顿住!惊愕地扭过头!

“清君侧?!”馄饨刘手里的长勺“哐当”一声砸进锅里,溅起一片油花,“我的娘……真要造反?”

“屠刀兵?”那捧碗老汉手一哆嗦,半碗滚烫的馄饨汤泼在冻僵的棉裤上!他浑然不觉,蜡黄的脸上堆满惊惧,“五万……屠刀兵……进城?”那声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棚外墙角,一个穿着半旧不起眼酱色棉袍的中年人,正弯腰从担子里拿个杂粮馒头。那“清君侧”和“屠刀兵”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耳朵!拿馒头的手猛地停在半空!身体瞬间僵直!袖口下露出的半截腕子上,一道细长的、刚结痂不久的新伤口似乎被这惊悚的消息扯得隐隐作痛!他缓缓直起身,一张寻常巷陌里常见的、带着点被生活磋磨出的疲惫却又透着精悍的脸上,此刻罩上了一层寒霜!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珠深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瞬间炸开两点令人心悸的冰寒锐芒!他仿佛不经意般,沾着油污的手指却极其细微地探入怀中,紧贴着一块冰冷坚硬的金属牌边缘死死按了一下!

瘦汉没留意角落那道冻结的目光,还在唾沫横飞:“要不怎么戒严?瞧见没?街口!”他指了指远处,“巡街的兵多了快一倍!眼神都跟要吃人似的!”

寒风猛地将馄饨挑子前的破毡布刮得掀开半幅!

呜——!!

一阵凄厉尖锐、如同无数厉鬼同时咆哮的号角声!

毫无征兆地!

如同一柄无形的冰锥!

猛地撕裂了整个东市长街上空的压抑喧嚣!

紧接着!

咚!咚!咚!咚——!!!

沉闷如雷的净街鼓声!如同战鼓擂动!

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

骤然从四面城墙之上!

排山倒海般碾下!!

“奉圣谕——九门戒严——!!”

“无谕通行之兵卒,立斩——!!!”

“鼓后一炷香!闭门落钥——!!!”

粗犷冰冷的嘶吼混着铜锣破锣般的急响!如同决堤的洪流!

瞬间席卷了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惊惶的耳膜!

翠云楼雅间!窗棂被那直透心肺的净街鼓震得嗡嗡抖颤!博山炉的青烟乱成一团!地上那片泼洒凝结的深褐茶水渍被震裂开细微的纹路!

陈琳佝偻的身体猛地一晃!枯瘦的手死死抠住桌沿!骨节暴突几乎要刺破手背薄皮!浑浊的老眼爆开一片血丝!惊骇欲绝地望向窗外!

经义堂里!孟简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鸡!净街鼓和那声立斩如铁的嘶吼穿透高墙!学堂内死寂一片!所有青衿脸上只剩下无尽的惶恐!几个胆小的监生竟吓得直接软倒在地!

街角馄饨挑子前!人群如同炸了窝的蚂蚁!尖叫推搡!锅碗瓢盆被撞翻的声音刺耳混乱!

“娘——!”一个被母亲死死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吓得放声大哭!手里的彩色羽毛毽子掉进黑乎乎的雪泥里!

“跑啊!快回家!”有人嘶吼!

混乱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裹着恐惧、推搡、踩踏、哭嚎,汹涌撞向每一个尚能看见的胡同口!那个穿着酱色旧棉袍、袖口盖着新疤的中年汉子被人流狠狠冲撞得踉跄了一下!他眼中那片冰冷的锐芒骤然被狂乱人潮切割!一抹极其隐晦的焦躁瞬间点燃!他强行稳住身形,借着人群混乱的冲击,猛地转身!如同一尾滑溜的泥鳅,瞬间挤出拥挤的馄饨挑子前,朝着与汹涌人潮反向的一条逼仄漆黑的暗巷子口,低头猛扎了进去!

身影消失前!

他死死捂着心口的左手袖口!

因剧烈的转身动作!

猛地掀起一角!

在那只布满劳碌痕迹、骨节分明的手背上!

一道深深刻划的、边缘泛着诡异靛青色的……

**邪眼印记**!!

如同新鲜烙印的奴隶刺青!

在混乱的雪泥寒光中!

惊鸿一现!!!

巷子深处!黑暗浓稠如墨!

汉子脚步如飞!身影彻底被巷道吞噬!

风声呼啸!夹杂着越来越近的沉重铁靴踏地声!似乎有一队披甲执戟的净街兵卒正拐过巷口!

就在那汉子身影消失的最后一点残影边缘!

巷子底部!那片堆满了破筐烂瓦和冻硬垃圾死角的污秽冰面上!

一枚不起眼的、沾着馄饨摊旁黑泥的铜钱!

被汉子慌乱中踢飞的半块冻土块砸中!

打着旋……

叮铃一声!

恰恰滚进了那片垃圾深处!

一个塌陷的、结着厚厚尿黄色冰壳的小粪坑边缘!

冰壳被铜钱边缘一磕!

极其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细不可察的白痕!

一只枯槁如同鸡爪的暗青色手印!

赫然被冻在了冰壳下的污浊深处!

手印扭曲!死死掐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宛如濒死者的最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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