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陵大典最终以天降祥瑞的震撼方式落幕,其影响却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涟漪持续扩散,愈发汹涌。皇帝扶苏在骊山皇陵前的坦诚悔过、感人祭文,尤其是那最后惊天动地的“五彩霞光”(尽管扶苏自己心中存疑,但万众目睹,已坐实为“始皇显灵”),通过在场百官、军士、百姓之口,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咸阳的每一个角落,并随着驿道快马,飞向帝国四方。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谈论的不再是皇帝是否“不孝”,而是陛下如何“诚孝感天”,如何“仁德无双”,如何得到“先帝显圣认可”。史官那秉笔直书的记录,此刻反而成了印证陛下品德与天眷的最佳注脚。
“听说了吗?那天骊山上,陛下刚读完祭文,天上唰地一下就全是五彩光!比彩虹还好看千万倍!就照在陛下一个人身上!”
“何止听说!我三姨家的女婿当时就在外围警戒,亲眼所见!他说那光神圣得很,让人忍不住就想跪下磕头!”
“肯定是始皇陛下显灵了!这说明啥?说明咱们当今陛下做得对!做得好!连先帝都认可了!”
“陛下自己认错,已是千古未有的圣君之姿,如今更有天降祥瑞,这……这简直是天命所归,神人共佑啊!”
“以后谁再敢说陛下半个不字,那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要天打雷劈的!”
扶苏的形象,在民间被迅速神化。他不再仅仅是一位贤明勤政的皇帝,更仿佛成为了某种信仰的象征,代表着上天对大秦的眷顾,代表着仁德与天命的完美结合。百姓们对帝国的认同感、归属感,以及对皇帝个人的忠诚与爱戴,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然而,就在这万众欢腾、群情激昂的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为这场盛大祭典画上了一个发人深省的句号。
大队人马正准备启程返回咸阳,工部尚书程邈却快步走到皇帝銮驾前,躬身启奏。他的声音在肃穆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晰:“陛下,祭典已毕,臣有一事,需请示陛下。”
扶苏心情尚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与自身的思绪中,闻言颔首:“程爱卿请讲。”
程邈恭敬道:“陛下,按照历代定制,新皇登基之后,便需着手筹划营造万年吉壤,即皇陵事宜。然陛下登基之初,国事繁忙,且陛下春秋鼎盛,故臣与工部此前未曾提及。今日恰逢陛下祭拜先帝陵寝,敢问陛下,是否需臣等开始勘测风水宝地,筹备相关事宜?虽不必急于动工,然选址、设计等前期事宜,亦需数年之功。”
此言一出,周围几位重臣都微微点头,觉得程邈此言甚是老成持国。修建皇陵乃是国之大事,确实需要提前多年准备。
然而,扶苏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转过身,再次将目光投向身后那巍峨如山、工程浩大、几乎掏空了一座山体的秦始皇陵。他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感慨,有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反思和决绝。
他看到了为修建这座陵墓而耗尽的人力物力,看到了史书上记载的“发刑徒七十万”的惊人数字,看到了那埋藏于地下的、据说用水银模拟的江河湖海、用明珠镶嵌的日月星辰……这固然是空前绝后的帝王气象,但其背后,是无数家庭的血泪,更是整个帝国沉重的负担。
沉默良久,就在程邈等人以为陛下正在思考选址问题时,扶苏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回荡在刚刚经历过“神迹”的骊山脚下:
“不必了。”
群臣一怔。
扶苏的目光从始皇陵上收回,扫过程邈、李斯、冯去疾、陈平以及所有能听到他话语的官员,斩钉截铁地说道:
“自朕起,大秦皇帝之陵寝,一应旧制,皆需革除!”
“如此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空耗国力,于国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朕决意,后世帝王陵寝,均需降低规格标准,力求简朴务实。日后历代皇帝,可依序葬于骊山皇陵附近区域,但每座陵寝范围必须严格限制,不得靡费土地,不得过度开挖山体。”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此外,即刻起,废除所有形式的殉葬制度!无论是牲畜、器物,更遑论人殉!此等陋习,惨无人道,与朕推行之仁政背道而驰,必须彻底禁绝!陪葬器物亦需大幅减少,仅以日常用品及有纪念意义之物为主,禁止以金银珠宝、奢华礼器充斥地宫。”
“朕要看到的,是帝国将有限的财力、物力、人力,尽数用于强国富民之正道,用于开拓疆土,发展科教,改善民生!而非埋藏于地下,徒增负担,毫无意义!”
扶苏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清醒与决绝:“此事,无需再议。李斯,你将朕今日之言,形成诏令,明发天下,着为永制!后世子孙,若有违背此令者,死后不得葬于祖宗陵墓!”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石破天惊的决定彻底震懵了!简化陵制?废除殉葬?这……这简直是颠覆了自古以来的帝王葬仪传统!比之前承认疏忽祭陵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李斯张了张嘴,想劝谏说“帝王陵寝关乎国体威严”,冯去疾想提醒“恐遭后世非议”,陈平则思考着如何委婉地表达阻力太大……但他们看到扶苏那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沉重与悲悯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猛然想起,眼前的这位皇帝,刚刚经历了“天降祥瑞”,得到了“先帝认可”,其在民间的声望如日中天,其推行新政的决心更是从未动摇。他此刻提出的,虽然惊世骇俗,但细想之下,竟与他一贯的“务实”、“仁政”理念一脉相承。
而且,他刚刚那番话,站在“利于国家民生”的角度,竟让人无法反驳!
看着陷入呆滞、不知所措的群臣,扶苏没有再解释。他的心情确实有些沉重,这些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他今日此举,无异于向千年旧俗发起挑战,其阻力可想而知。
但他意已决。
他不再理会众人,转身,自顾自地登上了龙撵,沉声下令:“回宫。”
銮驾启动,仪仗前行。留下的,是一群仍在风中凌乱、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大秦重臣。他们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和茫然。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超出他们的认知范围。
回程的路上,气氛明显与来时不同。去时是庄严肃穆,归时却多了几分压抑和沉思。扶苏坐在銮驾内,闭目不语,无人敢打扰。
回到咸阳宫,扶苏并未像往常一样去往书房或后宫,而是径直走向了处理政务的麒麟殿。他屏退了所有内侍宫女,甚至连胥坤和项少龙都被要求守在殿外。
“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和不容置疑。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在外。偌大的麒麟殿内,只剩下扶苏一人,以及无数记载着帝国律法、政务的文书。
夕阳的光辉透过窗棂,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殿内显得有些空旷和寂寥。
扶苏没有坐在案前,而是缓缓踱步。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骊山那宏伟而又沉重的陵墓景象。
“千古一帝……”他低声喃喃,语气复杂,“横扫六合,统一寰宇,书同文,车同轨,功盖三皇,德超五帝……最终,也不过是躺在那样一座巨大的土山里,伴随着无数冰冷的陪葬品和水银江河……”
“即使陵墓修建得再如何固若金汤,如何极尽奢华,又能如何?能挡得住时间的侵蚀吗?能挡得住后世盗墓贼的觊觎吗?甚至……能挡得住王朝更迭、兵燹战火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和紧迫感攫住了他。
他穿越而来,拥有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推行新政,发展科技,强国富民,得到了万民拥戴,甚至得到了“天降祥瑞”的认可。但他最终又能留下什么?一座简化版的陵墓?一份后世史书上的好评?
不,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在殿中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壁上悬挂的巨大帝国疆域图。那上面,大秦的版图已然极其辽阔,但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够。北方草原的威胁并未根除,南方广袤的土地尚未深入开发,西域之外还有更广阔的的世界,东海之外更有未知的彼岸……
他的心中渐渐明晰。
他能留下的,不是一个死后的奢华居所,而是一个活着的、强大的、生生不息的华夏文明!
他要做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利用他超越时代的认知和手中掌握的帝国权力,厘清环宇,将所有能预见到的、潜在的威胁和竞争对手,尽可能的消除或纳入掌控!北击匈奴,南平百越,西通西域,东探瀛洲……为华夏民族打下一个真正安全、广阔的生存空间!
然后,再用余下的生命,去努力构建一套能够保障这个大帝国尽可能行稳致远的规则!法律、制度、教育、科技、经济……哪怕这些规则在他死后会被后人修改、甚至破坏,但至少他播下了种子,留下了基础,指明了方向。
“个人的不朽,在于族群的延续和强盛。帝王的不朽,在于他所开创的格局和留下的制度。”扶苏的目光越来越亮,心中的沉重感逐渐被一种宏大的使命感和斗志所取代。
“始皇帝陛下,您用武力统一了天下,打下了根基。那么,就让我来尝试着,为这个庞大的帝国注入灵魂,打造筋骨,让它真正能屹立于世,万世不易!”
殿外,胥坤、项少龙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位重臣,都焦急地守候着。殿内久久没有动静,让他们心中忐忑不安。陛下今日先是经历了祭典的激动和祥瑞的震撼,后又突然颁布了那道惊世骇俗的革除陵制令,现在又将自己独自关在殿内……谁也不知道陛下此刻心境如何。
胥坤几次竖起耳朵贴近殿门,里面却寂静无声,更让他心焦如焚。
直到天色渐暗,宫灯次第亮起,到了该传晚膳的时辰。胥坤实在忍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
只见皇帝陛下并未伏案工作,也未颓然枯坐,而是负手立于那巨大的疆域图前,身姿挺拔如松,一动不动,仿佛已凝视了那地图许久许久。
胥坤不敢打扰,但又不得不轻声提醒:“陛下……时辰不早了,该……该用膳了……”
扶苏仿佛从深沉的思考中被唤醒,他缓缓转过身来。殿内昏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但胥坤却隐约感觉到,陛下似乎和进去时有些不一样了。之前的沉重和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丝锐利的光芒。
“传膳吧。”扶苏的声音平静无波,“另外,传朕口谕,明日召开大朝会。朕,有要事要议。”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张帝国疆域图,眼神锐利如刀。
整顿陵制,只是小节。接下来,他要为这个帝国,谋划真正的万世之基了。而这一切,将从明日的大朝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