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室的灯光冰冷，将阿四的影子拉得很长。
已经是深夜，基地大部分区域都进入了休眠模式，只有屏幕墙上无数个分割的画面，还在无声地记录着一切。
阿四端着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任何一个监控画面上，而是停留在一行刚刚被他调出的系统日志上。
那份由季骁提交的，名为《关于实验体beta-7号潜在军事价值的初步评估报告》的文件，已经被他反复看了不下二十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早已努力抚平的心湖。
特别是那两个词——『白刃』，『鸣沙行动』。
它们像两道尘封已久的烙印，被这份报告重新加热，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拿起通讯器，接通了顾言的内线。
“言少，是我。”
通讯器那头传来顾言带着睡意的声音：“什么事？这么晚了。”
“关于季骁的报告，我做了一些后续处理。为了防止任何可能的追溯，我将文件的创建和提交日志进行了深度清理，并且……调整了几个关键节点的时间戳，让它看起来天衣无缝。”阿四的语速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你做事，我一向放心。”顾言似乎翻了个身，“这种小事，你自己处理就好，不必特意向我汇报。记住，他现在是我们最好用的一把刀，刀本身，要绝对干净。”
“明白。”
“还有事吗？”
“没有了，言少，您休息。”
阿四挂断通讯，靠在椅背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说谎，他的确清理了日志。但在清理的最后一步，他做了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被视为系统随机误差的改动。
他将一份无关紧要的夜间安保系统自检日志的时间戳，向后拨动了0.086秒。
一个普通人，甚至一个顶级的网络安全专家，都不会注意到这微秒级的变动。
但如果有人知道『鸣沙行动』的真正代号是『86』，并且知道『白刃』部队习惯用时间戳的偏移量来传递最简单的信号，那么这个0.086秒，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这是回应。
一个极其微弱，又带着致命风险的回应。
他不知道季骁能不能看懂，他甚至不确定季骁是不是真的在试探他。
这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在沙漠中迷失多年的独狼，突然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狼群的气息。
他将那行日志归档，然后删除了自己的操作记录。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被黑暗笼罩的，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
……
第二天清晨，季骁从床上醒来。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在脑中复盘着昨晚的计划。
鱼饵已经撒下，现在是等待的时间。
他不能表现出任何急切，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都可能引起顾言的怀疑。
早餐被准时送了进来，依旧是标准的营养餐。
季骁吃得很慢，吃完后，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房间唯一的终端机前，开始“工作”。
这是顾言赋予他的“特权”，可以访问一部分非核心的数据库和系统日志，以便他更好地完成那些“评估报告”。
这同样也是他的战场。
他没有去查阅任何与那份报告相关的记录，那太明显了。
他像一个真正的研究员一样，调阅着实验体的生理数据，翻看着基地的能源消耗报表，甚至饶有兴致地看起了安保系统的夜间巡逻日志。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他的手指在触控板上不紧不慢地滑动着，一页页的数据流过屏幕。
他的表情专注而平静，内心却已经拉紧到了极致。
他在寻找，寻找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他即将翻完所有昨夜的日志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夜间安保系统自检日志。
一切参数正常。
时间，03:45:17.254。
但季骁的目光，却落在了那个毫秒数上。
他迅速地用心算，将这个时间戳与标准系统时钟进行比对。一个微小的差异浮现出来。
0.086秒。
季骁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是『86』。
是『鸣沙行动』。
他找到了。
阿四回应了他。
这个发现没有让季骁感到欣喜，反而让他更加警惕。
对方选择用如此隐晦的方式回应，说明他极度谨慎，也说明他所处的环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危险。
一次试探成功了，但下一次呢？
他需要一个更明确，更无法被误解的信号，来确认彼此的身份。
一个只有『白刃』的人，才懂的信号。
午餐时间。
餐盘被送了进来。白色的米饭，绿色的蔬菜，褐色的肉块。
季骁坐在餐桌前，拿起餐叉，却没有立刻开始进食。
他看着盘子里的米饭，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他用叉子，小心翼翼地拨动着米粒。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技巧的工作。他不能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不能让米粒的排列看起来过于刻意。
他将一些米粒堆叠，将一些米粒分开，利用米饭天然的粘性，在餐盘的角落，构成了一个极其微缩的图案。
那是一个战术手势。
『白刃』部队在极端静默环境下，用于表示“遭遇陷阱，请求支援”的特殊手势。
这个手势，从未对外公开过。
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吃饭，将餐盘的其他部分吃得干干净净，唯独留下了那个角落。
他将餐盘放到回收口。
现在，轮到阿四了。
……
监控室内，阿四的目光扫过季骁房间的监控画面。
当他看到那个被送入回收口的餐盘时，他下意识地调出了高清回放。
画面定格。
他将图像放大，再放大。
直到那个由几十粒米饭构成的微小图案，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一瞬间，阿四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
那个手势……
那个在血与火的战场上，救过他性命的手势。
那个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手势。
不会错的。
季骁，真的是自己人。
他不是什么实验体，他是『白刃』的战士！
这个认知让阿四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升温。但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
季骁为什么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
当年的那场行动，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他该怎么做？
继续用微秒级的信号和季骁打哑谜吗？不，太慢了，也太危险了。
直接联系他？更不可能，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顾言的掌控之下。
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内部通讯器响了。
是顾言。
“阿四，来我办公室一趟。”
“是，言少。”
阿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制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出了监控室。
顾言的办公室里，一如既往的整洁。
顾言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言少。”
“坐。”顾言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看看这个。”
他将一个平板电脑推到阿四面前。
上面是季骁今天上午提交的另一份报告，关于如何优化实验体能量供给的方案，条理清晰，极具操作性。
“你看看，我有没有选错人？”顾言晃动着酒杯，“他就像一台最高效的机器，只要给他足够的权限和数据，他就能产出我最想要的东西。比我手下那群废物专家强多了。”
“言少慧眼识珠。”阿四低声说。
“光有效率还不够，有时候，也需要一点催化剂，让他跑得更快一点。”顾-言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按下了桌上的一个按钮。
办公室的墙壁上，一块巨大的屏幕亮了起来。
“接通beta-7的视频通讯。”顾言下令。
季骁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他似乎刚刚结束工作，正坐在椅子上。
看到视频接通，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顾先生。”
“季骁，不用这么拘谨。”顾言笑着说，“你今天的工作成果，我非常满意。所以我决定，给你一点小小的奖励。”
季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念你的队友，对吗？”
顾言话音刚落，屏幕的画面被分成了两半。
左边是季骁，右边，出现了一个被捆在椅子上的人。
那人穿着囚服，头发凌乱，脸上带着伤痕，眼神黯淡无光，精神萎靡。
但季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雷子！”
季骁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直冲头顶。
雷子，他最好的搭档，也是『白刃』最顶尖的爆破专家。
“看来你们感情不错。”顾言欣赏着季骁脸上那瞬间失控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很想你，所以，我让他来给你加加油。”
顾言对着话筒说：“给他醒醒神。”
画面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雷子的头上。
雷子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焦，当他看清屏幕另一端的季骁时，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季骁，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顾言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要的东西，是关于你身体里那种特殊能力的『核心原理』，而不是这些优化能源供给的小把戏。你明白吗？”
“我需要时间……”季骁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给你时间。”顾言打断了他，“从现在开始，每过二十四小时，你没有交出让我满意的成果，我就会从你的好队友身上，取走一点零件。比如，一根手指，或者一只眼睛。直到你交出东西，或者，他变成一具无用的尸体。”
季骁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看着屏幕上雷子那绝望而又带着一丝祈求的眼神，他知道，雷子在让他不要妥协。
“我……明白了。”季骁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做出顺从的姿态。
“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顾言满意地笑了，“期待你明天的报告。”
视频通讯被切断。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
顾言喝了一口红酒，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四。
“怎么样？这出戏还不错吧？”
阿四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身体站得笔直，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雷子……
那个刚入伍时，因为打靶脱靶，被他罚跑了二十公里，哭得像个孩子的愣头青。
那个在『鸣沙行动』中，为了掩护他撤退，独自一人引爆了所有炸药，将追兵挡在身后的过命兄弟。
他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想到，他还活着。
而且，活成了这副模样，成了顾言用来威胁季骁的，一件工具。
一股混杂着愤怒、愧疚、悲伤的情绪，在阿四的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
“言少……手段高明。”他用一种几乎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这是必要的掌控。”顾言站起身，拍了拍阿四的肩膀，“记住，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人，现在，都只是我的工具。你，也是。”
阿四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顾言的眼睛，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眼神中，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
当晚。
季骁房间的灯光，突然熄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不是跳闸，是整个区域的电源被切断了。
季骁在黑暗降临的第一时间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体紧绷，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他知道，这不是意外。
黑暗仅仅持续了三秒。
三秒后，灯光重新亮起。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但季骁的目光，却落在了门缝下。
那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张黑色的，比指甲盖还要小的微型存储卡。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来自深渊的种子，带着未知的希望，或者更深的绝望。
季骁走过去，弯腰，将它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