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龙游布防，未雨绸缪
衢江水流至此，河道渐宽，水势趋于平缓。龙游县城那不算高大的城墙轮廓，终于在视野尽头清晰起来。赵高翔站在船头，江风拂面，却吹不散他眉宇间深锁的凝重。
船队依次靠岸，得益于翁之琪水师的先期抵达和有效组织，登陆、安置、警戒……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庞大的军民队伍如同受伤的巨兽，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舔舐伤口的巢穴。然而，赵高翔深知，这喘息的时间，可能极为短暂。
李猛、张明远、郑遵谦所率的南路偏师尚未抵达。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水路顺流而下，自然快过他们在崎岖山地中的艰难跋涉。赵高翔只能压下心中的担忧，不断派出斥候沿南面山路打探接应，期盼他们能早日突破险阻，安全抵达。
龙游县衙，如今成了临时的帅府。赵高翔甚至来不及洗去一路风尘，便立刻召集已抵达的核心僚属与将领。王秀楚、陈子龙、翁之琪、张鼐、夏完淳等人齐聚一堂，气氛肃穆。
“诸位，我等虽暂离金华虎口，然局势之危，尤甚往昔。”赵高翔开门见山，声音沉缓而有力，“郑芝龙叛降，福建门户洞开，隆武朝廷……恐朝夕不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博洛平定福建后，下一步，必是整合郑芝龙之力，西向夹击我等，以图彻底肃清浙南、赣东。届时，我们将面临数倍于前的压力。”
他走到临时悬挂起的一幅简陋舆图前，手指点在信江流域。“目前，我军势力范围，北起广信，沿信江水道，经鹰潭、抚州，南至我等现处的龙游、衢州，已小有雏形。此乃我等生存之根基，亦是日后反击之跳板。”
他特别指向信江：“此江，目前是我军生命线，翁将军水师尚能掌控，清军水师薄弱，难以威胁。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郑芝龙麾下，乃远东第一水师！其一旦为清廷所用，整编南下，则我信江水道优势将荡然无存！届时，清军可沿江而上，亦可自海上威胁福宁、温州，我军将陷入三面受敌、被动挨打之绝境！”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原本因顺利转移而稍显轻松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郑芝龙投降带来的长远威胁，此刻才显得如此清晰而致命。
“必须未雨绸缪！”赵高翔斩钉截铁，“周猛！”
“末将在！”亲兵队长周猛应声出列。
“立刻再派信鸽，不，加派快马信使，双管齐下，传令抚州、鹰潭一线的孙兆奎、张应祥、吴之蕃诸位将军！”赵高翔语速加快，“其一，正式告知他们郑芝龙已降，清军即将获得强大水师，着我信江沿线各部，务必加倍小心，加固沿江营垒，多设暗桩了哨，严防敌军水陆并进！”
“其二，通告我部现状，我已率主力抵达龙游，不日将北上，重返广信，以稳定核心防区。令他们加紧招兵买马，整训士卒，囤积粮草，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做好应对大规模进攻的准备！告诉他们，生死存亡之大仗，不远矣！”
“是！”周猛领命，迅速转身安排。
赵高翔又看向王秀楚与陈子龙：“王先生，子龙兄，安抚流民、动员龙游及周边百姓、筹措粮饷之事，烦劳二位多多费心。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务必保障军需，稳定人心。”
“侯爷放心，我等义不容辞。”王秀楚与陈子龙肃然拱手。
“翁将军，”赵高翔看向水师统帅，“你的担子最重。一方面，要确保龙游至衢州这段水道的绝对安全，保障我军转移与补给；另一方面，要立刻着手研究，若遇强大水师进攻，我水军当如何利用信江支流、水寨、火攻等战术，进行层层阻击，迟滞敌军。同时，大小船只的建造、修缮，一刻也不能停！”
翁之琪面色凝重，抱拳道：“末将明白！必竭尽全力，不负侯爷重托！”
“张鼐，夏完淳。”
“末将在！”两位年轻将领昂首出列。
“整训现有兵马之事，由你二人主要负责。新兵老兵需尽快磨合，金华的教训告诉我们，军纪与士气，有时比装备更重要。要将郑芝龙叛降、清军可能大举来犯的消息告知士卒，激发其死战之心！”
“是！”张鼐与夏完淳眼中燃着战意。
一道道命令发出，整个龙游乃至更广阔的信江防线，如同一个被惊醒的巨人，开始缓缓调动起它的力量。
就在会议即将结束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一名亲兵兴奋地闯入禀报：“侯爷！李猛将军、张明远将军、郑遵谦将军他们到了！已至城外！”
赵高翔霍然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喜色：“快请！”他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下了一半。
不多时，李猛、张明远、郑遵谦三人风尘仆仆地踏入堂内。他们人人甲胄破损，满面尘土，身上带着干涸的血迹和长途跋涉的疲惫，尤其是郑遵谦，原本的浙军袍服几乎成了布条，眼神中充满了血丝与后怕。
“侯爷！末将等……回来了！”李猛声音沙哑，抱拳行礼，身形却依旧挺得笔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高翔上前，一一扶起他们，目光扫过三人，看到他们虽然狼狈，但精气神尚在，心中稍安，“路上辛苦了，损失如何？”
张明远沉声回答，语气带着痛惜：“禀侯爷，出金华时近万弟兄，抵达此处……仅六千三百余人。沿途遭清军骑兵追杀、困于险峻山路、伤病减员……折了三千多弟兄。”他顿了顿，补充道，“郑将军麾下浙兵弟兄，为掩护主力断后，伤亡尤重。”
郑遵谦闻言，眼圈一红，低下头去：“是末将无能……”
赵高翔拍了拍他的肩膀，沉痛道：“非战之罪，能带回六千多百战余生的精锐，已是大功一件！阵亡的将士，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李猛似乎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出怒色，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信封，信封火漆已被撕开。“侯爷，还有一事！我等在穿越山区，靠近闽浙边境时，截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快马信使。那厮身手不错，伤了我们两个弟兄才拿下。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他将信封递给赵高翔：“是郑芝龙写给鞑子征南大将军博洛的亲笔信！”
堂内众人闻言，呼吸都是一窒。赵高翔迅速接过，抽出信笺展开。目光扫过，他的脸色越来越沉，最终化为一片铁青。
信中的内容，远比传闻更加无耻和具体。郑芝龙不仅明确表达了归顺之意，更详细陈述了自己为表诚意，已密令仙霞关守将施福放弃天险，并主动撤除了沿途多处关隘守军，声称已为“王师”扫清入闽道路，并保证“遇官兵撤官兵，遇水师撤水师”，只求博洛大军能速至，他将在安平“扫榻以待”，并愿献上福建全省舆图及钱粮册籍……
“混账！国贼！千古罪人！”赵高翔猛地将信拍在案上，胸膛剧烈起伏。这封信，坐实了郑芝龙不仅是投降，更是主动引狼入室，将整个福建，连同隆武朝廷，亲手卖了个干干净净！
“这封信……你们看过了？”赵高翔看向李猛三人。
李猛点头，咬牙切齿道：“看过了！当时就想宰了那信使！郑芝龙这狗贼，比鞑子还可恨！”
赵高翔将信递给王秀楚、陈子龙等人传阅，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怒骂声。
“好了！”赵高翔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郑芝龙叛降，并非被迫，而是处心积虑。仙霞关乃至福建门户，是他亲手为清军打开的。我们之前得到的消息，完全证实了。”
他看向李猛三人：“你们带回的这封信，是铁证！也让我们更加看清了形势的严峻和时间的紧迫。”
李猛、张明远、郑遵谦此时才从赵高翔和众人的反应中，完全确认了郑芝龙投降的消息，联想到一路艰辛和牺牲的弟兄，再想到福建即将面临的浩劫，心情更是沉重无比。
赵高翔重新走到舆图前，目光锐利如刀。
“局势已然明朗，再无侥幸。诸位，按照既定方略，加紧准备！待部队稍作休整，李猛、张明远所部并入主力，郑将军所部亦需尽快整编。而后，我等即刻北上，重返广信！”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广信的位置。
“我们要在鞑子消化福建、整合水师之前，将我们的防线打造得固若金汤！要让他们即使拥有了郑芝龙的战船，想要啃下我们这块骨头，也要崩掉满口牙！”
“是！”众将轰然应诺，声音中带着悲愤，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龙游这个小城，仿佛在这一刻，化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的最后一道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