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色初透宫苑,晨雾尚裹着微凉的湿意。但见宫娥们早端坐镜前,纤指拈起玉盒中凝润的胭脂,朝双颊细细敷染。窗外桃花汛起,灼灼花影映透茜纱,竟将晨光也染作一片浅绯,竟似活生生流溢进来,丝丝缕缕渗入这满殿的脂粉香尘之中。
那胭脂得了窗外蒸腾而入的桃花水汽,渐渐显出几分异样来。它不再甘于只做颊上薄薄匀开的红晕,竟在宫娥们玉白的肌肤上微微鼓胀,慢慢融化,洇成湿淋淋的深红水痕——竟如泪血蜿蜒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衣襟,绽开一朵朵刺目而颓靡的残花。
晨风渐起,拂过宫墙外万千柔条。风势多情又无端,丝丝缕缕穿过重重帘幕,悄然潜入深殿。美人云鬓高绾处,堕马髻斜坠,颤巍巍悬着数点水色玲珑的翡翠。这风仿佛生了轻薄的手,偏要去招惹那危悬的碧影。翡翠佩饰便在风里摇颤不定,泠泠清响如碎玉,在满殿甜腻的脂粉气里荡开一线幽冷的涟漪。
忽而一阵风陡然穿堂而过,带着新柳的蛮横清气,竟将一枚悬于髻边的翡翠生生扫落!那碧影直坠而下,不偏不倚,正撞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短促清绝的碎响。翡翠应声碎裂,溅起数点幽绿寒芒,旋即化作一滩粘稠浓绿的浆液,缓缓在冰冷的砖地上漫漶开去——如同某种秘而不宣的心事猝然溃散,那幽冷的碧色,竟比窗外新绽的柳叶更深、更沉、更令人心头无端一凛。
殿内一时寂然。碎裂声虽短促,却似惊醒了沉溺于晓妆幻境中的人。宫娥们对镜的手僵住了,颊上蜿蜒的胭脂泪痕尚未干透,目光却怔怔投向地上那滩幽异刺目的绿浆。窗外的桃花依旧开得不管不顾,灼灼其华,映得一殿流红,愈发衬得地上那汪冷绿触目惊心。风过处,柳条拂过朱红窗棂,簌簌有声,如同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
她们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般,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了那面铜镜。镜子里的世界,仿佛是一个与现实隔绝的空间,只有那模糊的影像在微弱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铜镜的深处,昔日那张鲜艳饱满的面庞,如今却在胭脂的溃散与翡翠的碎光中显得有些扭曲和模糊。那原本清晰的轮廓,此刻也变得难以辨认,仿佛被一层薄纱所笼罩。
镜中的年轻眉目依旧,但颊上那融化如血的胭脂,却像一道深深的伤痕,刺痛着她们的眼睛。那鲜艳的红色,如同鲜血一般,在白皙的肌肤上蔓延开来,形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口。
而那鬓边原本应该佩戴着翡翠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空落。仿佛那翡翠的坠落,不仅带走了它自身的美丽,还留下了一股冷风和碎裂的回响。这股冷风,似乎穿透了镜子,直接吹到了她们的心底,让她们不禁打了个寒颤。
某种坚固而美好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骤然崩解。那滩浓绿的浆液,就像被打翻的墨水瓶,粘稠地附着在她们的心底,无论怎样擦拭,都无法将其抹去。
风又起,轻柔地卷着几片柳絮和零落的桃花瓣,飘飘悠悠地扑入殿内。它们像是被这殿内的脂粉与碎玉的气息所吸引,在空中优雅地打了个旋儿,然后缓缓地飘落下来。
殿内,宫娥们依旧端坐,然而她们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着。那原本应该被匀得均匀细腻的胭脂,此刻却怎么也无法再恢复旧日的颜色。仿佛那风,不仅吹走了花瓣和柳絮,也吹走了她们心中的那份宁静和从容。
窗外,春水潺潺流淌,载着无边无际的落花流红,浩浩荡荡地奔腾而去。那水势汹涌,似乎永不停息,就像时间一样,无情地流逝着。而在这深殿之中,铜镜里映出的宫娥们年轻的面影,正一寸寸地沉入那绿锈的深渊。
这满殿的浮华,曾经是如此的耀眼夺目,然而在这无情的杨柳风和永恒的桃花汛期面前,却显得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原来,这一切的繁华与美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终究敌不过时间的冲刷和岁月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