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名心未化,纵使身处家中,亦自矜持如对宾客。我那时便正是如此——身居家中,对妻儿亦如立于厅堂之上,时时警醒,不敢松懈。
我每日晨起,必先正襟对镜整肃仪容,方才肯出卧室。孩子们的笑闹声常自客厅传来,而我却如闻噪音,只敢在门后略作踌躇,方才推门出去。我端坐餐桌一端,举止俨然如临会议桌前,妻子端来的早餐,我亦如批阅公文般严肃接过,点头示意。孩子们偶有嬉闹放肆,我必蹙眉呵斥。妻子欲言又止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竟不敢承接,只觉那目光如芒在背,照见了我内心那副精心描画却僵硬无比的面具。
这面具在书斋里愈发沉重。书柜上奖杯与证书森然罗列,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它们堆叠成我日夜背负的虚名之山。夜深人静,我常枯坐于案前,反复摩挲那些镌刻着姓名的金属或纸张。窗外的月光无声流淌,却照不进我围困于功名壁垒的内心。我的目光长久地粘在那些奖杯底座烫金的文字上,它们仿佛冰冷的锚,将我沉甸甸地定在这片由他人眼光汇聚成的深海。
然而面具终究有裂纹渐生。一夜,我自辗转反侧的梦中惊醒,心口如压重石,冷汗涔涔。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浸透窗棂,照亮了妻子熟睡的面庞。她眉宇舒展,呼吸匀净,仿佛尘世所有烦忧皆不能侵扰她安然的梦境。就在这万籁俱寂、心潮翻涌的片刻,某种根深蒂固的执念竟悄然松动——虚名浮誉,原来不过镜花水月;纵然再精心维持的庄重形象,亦如蛛网般脆弱易碎。那月光下的顿悟,竟像一把温柔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锈蚀的心锁。
自那以后,我渐渐卸下千斤重担。晨起对镜,镜中那副紧绷如弦的面孔竟悄然松弛,唇边竟自然浮起一丝温和的弧度。妻子递来温热的牛奶,我伸手接过,指尖触及她掌心的温度,那暖意便如细流般直抵心田。孩子们的笑闹声再传来,不再是刺耳噪音,倒像活泼的溪流拍打卵石,清越动听。我走近他们,竟也忍不住蹲下身来,加入他们天真的游戏——笑声在屋子里漾开,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水,冲开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冰棱。
我踱步至书柜前,目光再次拂过那些曾使我心为之役的奖杯与证书。此刻它们沉默着,褪去了往日炫目的光晕,只如蒙尘的旧物。我轻轻取下一座,指尖拂过底座冰冷的刻字,心中却再无波澜。原来最沉重的勋章,竟不是悬于胸前的荣耀,而是压在心头那无形的虚妄之名。此刻,它们终于失去了分量,如卸下千斤铁索。
名心之累,一旦消解,人便复归本真。从此纵使在妻儿面前,也无需再披挂那副沉重的“矜庄”铠甲;纵然在梦中,也终于寻回那份天地澄澈、无挂无碍的清明。当一个人内心真正坦然无蔽,那虚名不过是身外浮尘,拂去后,便现出生命本来的澄澈与轻盈。
原来人若剥去虚名的硬壳,便终于看清镜子里的自己——那眉目,本就不该被浮名所刻写;那神情,原就属于这温暖灯火、平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