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道精明是福,殊不知过分的清醒如同烈日曝晒下的浅水,终将干涸见底,只留下龟裂的焦土。而“打浑随时”的混沌里,却藏着一泓滋养性命的深潭。
办公室里,王经理的精明是出了名的。他案头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满了每一个项目的节点、每一个下属的疏漏、每一次会议里别人无心的失言。他像一只精力过人的蜘蛛,将整个部门编织进他精密算计的巨网里,每一个网眼都闪烁着“精明”二字冰冷的光泽。他亲自盯紧每一份报表,用红笔圈出错漏的痕迹如同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总说:“这世道,不精明寸步难行!” 他深信自己正步步为营,在名为“成功”的峭壁上刻下只属于他的凿痕。
他未曾留意过楼下长椅上的老赵。老赵每日闲坐,看人来人往,听风声鸟鸣,如同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部门里年轻人私下议论:“赵老头是公司创始元老,如今倒好,只混了个闲职,成天无所事事,真是糊涂到家了。” 老赵听闻只是笑笑,像一片树叶承接了雨滴,又无声滑落。他常在午后的暖阳里打盹,似乎让时光在松弛的呼吸里白白流淌。有人问他何以如此闲散,他眯眼望着云卷云舒,只轻轻吐出一句:“难得糊涂啊,该眯就眯会儿。”
那日,公司一项重大投资突遭意外,王经理瞬间被卷入风暴中心。他引以为傲的精密预案此刻漏洞百出,过往的“算无遗策”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他焦虑得彻夜难眠,在办公室里踱步如同困兽,双鬓陡然染上霜色。他越是殚精竭虑地补救,越是处处掣肘,仿佛深陷流沙,挣扎只会加速下沉。最后,在连续三天三夜无休止的会议与争吵后,他紧绷的弦猝然崩断,竟当着众人面失态地将文件狠狠摔在地上,随即眼前一黑,轰然倒了下去。
王经理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窗外阳光静好。医生说他并无大碍,只是心力交瘁到了极限。他怔怔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却是项目崩盘前那几天,他偶然瞥见老赵在楼下长椅上打盹的安详侧影。那一刻混沌的睡颜,竟似一种无声的嘲讽,又像一道澄澈的光。他猛地记起,老赵当年正是以眼光精准、手段凌厉着称,才打下了公司的基业。原来那长椅上的“昏昏”,并非消沉,而是千帆过尽后的余裕与沉淀——是巨鲸潜入深海,只在水面留下一个慵懒的气泡。
王经理出院后,第一次主动走向了那张长椅。老赵依旧眯着眼,阳光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跳跃。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王经理迟疑着坐下。
“王经理,人呐,”老赵的声音带着午后特有的松软,“算得太清,就像把每片树叶都数得明明白白,反倒看不见整片森林的活气了。” 他指了指远处一棵在风里自在摇曳的老梧桐,“树挪死,人呐,有时候也得容自己‘昏’一点。‘精明’是刀,能劈荆棘,可天天攥在手里,刀刃卷了不说,反倒容易割伤了自己。”
王经理默然良久,望着那棵梧桐舒展的枝叶在风中自在呼吸的姿态,第一次感到心口那块压了太久的巨石,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他忽然想起那句古语:“打浑随时之妙法,休嫌终日昏昏;精明当事之祸机,却恨一生了了。” 原来最深的智慧并非刻在账本上的毫厘不爽,而是懂得在何处该合上那本过于沉重的账册。精明如刀锋,日日打磨固然寒光慑人,可一旦失手,割裂的便是自己的命脉;而老赵那点混沌的“昏昏”,却如同古树虬根下丰沃的腐殖层,表面黯淡无声,内里蕴藏着让生命得以喘息和再生的辽阔之地。
原来所谓糊涂,不过是在世事纷纭中,为自己灵魂留下的那方不被精明蚕食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