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职场时,我总爱在午休时钻入公司旁喧腾的菜场,却并非为了采买。只贪恋那人声鼎沸的烟火气,仿佛自己也是这沸腾生活里的一粒活水。然而目光所及,不过浮光掠影——卖鱼摊前水花飞溅的银鳞,肉案上油光锃亮的肥膘,还有成堆水果映着阳光鲜丽欲滴的色彩,这些绚烂热闹,便是我眼中俗世全部的华章。
菜场最深处,却有一位寡言的老妇守着极小的摊位,只摆几把叫不出名的野菜。那灰绿的叶梗蜷曲着,沾着未净的泥点,远不如别处摊头光鲜水灵。我偶尔路过,瞥见她总在无人光顾时,用枯瘦的手指耐心剔除菜根上的枯叶,再小心码齐。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不是贱价的野菜,而是精雕的玉器。我心头曾掠过一丝不解的轻嘲:这般冷清的角落,何苦如此用心?
后来我也成了职场里一条焦灼的鱼,在奔竞的激流中仓惶摆尾。一次项目告捷,部门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彩灯流转,同事们脸颊酡红,笑语喧天。我亦被簇拥在中心,满耳尽是恭贺与赞美,像甜腻的糖浆灌满了心窍。可当掌声稍歇,我步出喧嚣去透气,夜风拂过发烫的额头,心底竟莫名浮起菜场深处那老妇沉静的脸——在鼎沸人声之外,她指间那些灰绿的野菜叶子,竟比眼前所有流光溢彩都更清晰地烙在我眼前。
宴席散后,我鬼使神差地驱车重访旧地。深夜菜场空寂如退潮后的滩涂,白日里所有的鲜亮与喧响都沉入了黑暗。唯最深处一点微弱的灯火,如同幽海上的孤星,倔强地亮着。我走近,果然还是那位老妇。摊前空无一人,她仍借着昏黄的灯泡,将白日里剩余的几把野菜重新整理。夜雨不知何时飘落,雨丝在灯晕里织成细密的帘子,沾湿了她花白的鬓发。她却浑然未觉,只将身子挪前一些,用瘦弱的肩背为那几把灰绿的菜叶挡着风雨。灯光勾勒出她微弓的剪影,那姿态竟如护雏的鸟,在广大的冷寂里燃着小小一豆固执的暖。
“阿婆,剩下的菜我全要了。” 我脱口而出。她有些惊异地抬头,眼角的细纹在灯下舒展,像忽然被春水漾开的薄冰。她仔细包好菜递给我,指尖冰凉,眼神却带着微温的笑意。
归家后,我将那几把野菜洗净,清炒装盘。入口微涩,继而舌尖竟泛起一丝清冽回甘。咀嚼间,白日宴席上那些浮艳的光影、虚浮的喧声,仿佛被这缕清苦涤荡得干干净净。拉开抽屉,翻出从前顺手夹入书页当书签的一枚干枯野菜叶——叶脉虬结如老人手背的青筋,薄脆如纸,却依稀存着当日倔强的姿态。
“热闹中着一冷眼”,并非要冰封了心肠,而是教人在浮华的泡沫里,看清脚下真实的土地;“冷落处存一热心”,亦非廉价的施舍,是于卑微处窥见生命尊严的光亮,如暗夜行路时自怀炉火。原来菜场深处那点孤灯,从未因无人喝彩而熄灭,它以枯瘦的肩背挡着冷雨,只为守住几把泥土里生长的本真之味——这人间真正的华彩,向来不在喧嚣的席上,而在寂静处依然不熄的炉火之中。
从此我知晓,纵使世情如潮汐起落,心热处自有不灭的炉火,它照亮冷落的角落,也映透热闹的浮光,让生命在繁华与岑寂之间,始终认得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