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每从祖父蜗居的旧宅里走出,脚步总被巷口那些崭新洋楼勾了魂去。那玻璃映着日光,亮得刺眼,亮得傲慢,如一种无声的召唤,将我的心裹挟进对“新”与“高”的焦渴追逐里。
多年辗转,我也终于在这钢铁森林的某处,为自己挣得了一角浮华。厅堂阔朗,四壁晶亮,窗外霓虹彻夜流转,织成永不谢幕的幻梦。然而这精心构筑的华美,竟在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里显出原形——雨水从顶灯的缝隙悄然渗下,起初不过一点湿痕,接着便汇成蜿蜒细流,顺着光洁墙壁淌下,洇开一片片难堪的污迹。我手忙脚乱地挪开名贵的皮沙发,摆上接水的盆盏,狼狈地奔走在厅堂里,听着那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心弦。窗外霓虹依旧迷离,却已照不见我此刻的惶然,只映着壁上一道道泪痕般的水迹。
那狼狈的雨夜,祖父沉静的面容却悄然浮上心头。他那旧宅的厅堂,也曾被岁月蚀出漏痕。我总见他安然搬来木梯,爬上屋顶,耐心检视着每一片青黑的旧瓦,小心拂去尘土,再用新瓦仔细补上缺口。天光透过明瓦,柔和地洒在磨得发亮的藤椅上。祖父常坐于其中,目光沉静,仿佛屋漏的烦恼,早已消融于他慢条斯理修补时光的节奏里。他曾抚着斑驳的墙,笑叹:“房子如人,漏了不怕,补上便是筋骨。” 彼时不解其意,如今在自家这漏水的“华堂”里,那话语却如檐下雨滴,一下下敲醒了我——原来祖父的从容并非无视风雨,而是早已看透:所谓华屋广厦,亦不过暂避风雨的壳,怎值得倾尽一生心力去追逐攀比?
我悄然回到老宅。天井石缝里的青苔依旧暗绿幽深,如祖父沉静的岁月。院角那株老梧桐,虬枝伸向青空,树皮皲裂如祖父的手掌,却又在顶端抽出嫩生生的新芽——荣枯代谢,竟如此坦荡地共生一树。我在天井中央缓缓坐下,指尖触到青石板上那个童年时刻下的歪扭“慢”字,凉意直抵心尖。仰首望去,瓦松在残瓦间点染着星星绿意。原来祖父一生守着这方寸旧院,并非固守贫穷,而是以一双阅尽荣枯的慧眼,早将浮世纷华看淡了。他并非未见过好,只是洞悉了“好”字背后的虚妄牵累。荣华如琉璃,易碎且累心;凋敝似老木,反生沉静之力。当“自瘁视荣”,那曾经如烈火烹油般灼烧人心的“靡丽之念”,便如朝露遇见了正午的太阳,悄然蒸腾,再无踪影可寻。
自老屋的沉静回望少年时对浮华的逐浪奔竞,方觉那奔驰角逐之心,竟如青石上那浅稚的刻痕,终究会被时光的苔痕温柔覆盖。原来老宅是座倒流的钟,它以青苔的蔓延、瓦松的荣枯,默默昭示着荣瘁相生的天机——唯有阅尽沧桑后的目光,才能滤尽浮华泡沫,窥见生命本真的清泉;当心不为“荣”字所惑,亦不惧“瘁”字加身,方能在喧嚣尘世中,守住那份如老屋天井般澄澈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