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的热风卷着麦香掠过梯田,土豆植株正攒着劲往上蹿,叶片间已经能看见鼓鼓囊囊的花苞,像藏在绿海里的珍珠。陈老五扛着半袋尿素站在地头,袋子上的塑料绳勒得他肩膀发红,他时不时弯腰扒开叶片瞅花苞,嘴里念叨着:“该追肥了,该追肥了,趁没开花赶紧喂饱,不然结薯没力气。”
“五叔,现在不能追肥!”我抱着测土配方施肥手册从坡上跑下来,凉鞋踩在发烫的田埂上,鞋底沾着的泥块被晒得发白,“手册上说,花期前追肥容易让藤蔓疯长,养分都跑到叶和茎上,反而结不好薯。”
陈老五把尿素袋往地上一墩,袋口撒出几粒白色的颗粒,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你这丫头又瞎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我种了一辈子土豆,都是见花就追肥,哪回不是结得堆成山?”他抓起一把尿素凑到我鼻子前,刺鼻的氨气味呛得我直皱眉,“你闻这劲儿,撒下去三天,苗就能蹿半尺高。”
我翻开手册指着作物生长周期图,上面用红笔圈着“现蕾期”三个字:“五叔您看,土豆的养分分配有规律,现蕾期是块茎形成的关键时候,这时候追肥才能把养分引到地下;要是等快开花了再追,养分都跑到藤蔓上,就像人光长个子不长肉。”
旁边除草的张大爷直起腰,锄头往泥里一插:“老五别听她的,咱庄稼人就信‘肥大水勤,不用问人’。去年我家的土豆,开花前追了两袋肥,藤蔓长得比人高,底下的土豆串跟葡萄似的。”
“可您那土豆小得可怜,还尽是畸形。”我想起去年秋收时的情景,张大爷家的土豆最大的也只有拳头大,表皮坑坑洼洼的,“那就是藤蔓疯长抢了养分,块茎得不到足够的营养。”
陈老五蹲在地里扒开一株壮苗,茎秆粗得像小孩的手腕,叶片密得能遮住地面:“你看这苗多壮,不追肥可惜了。”他忽然眼珠一转,“要不咱各试一分地?我开花前追,你按你说的现蕾期追,到时候看谁的土豆结得多。”
现蕾期来得比预想中快。当第一株土豆开出淡紫色的小花时,我提着腐熟的羊粪水来到地里。羊粪水经过过滤,黑得发亮,带着淡淡的土腥味,我用瓢沿着植株根部慢慢浇,看着肥水顺着土缝渗下去,在根须周围晕开一圈深色的印记。
陈老五站在旁边看着,手里还攥着尿素袋:“这粪水哪有化肥来得快?等你这肥起效,我的苗都开始结薯了。”他说着就往自己的试验地里撒尿素,白色的颗粒落在叶片上,像撒了把碎盐。
三天后,陈老五的试验地果然变了样。藤蔓像喝了催生剂似的往上蹿,原本直立的茎秆开始匍匐在地,新叶一层叠一层,把地面盖得密不透风。他站在田埂上笑得合不拢嘴:“你看这长势,错不了!”
我却发现不对劲。那些疯长的藤蔓叶色发浅,不像健康的深绿,用手一摸,叶片薄得像纸。而我追过肥的地块,藤蔓生长速度明显慢些,但茎秆更粗壮,叶片厚实有光泽,最关键的是,根部周围的土面已经微微隆起,明显是块茎在膨大。
“五叔,您看这土面。”我扒开两株苗根部的土,我的地块里已经有鸽子蛋大的土豆,表皮光滑;他的地块里,只有米粒大的小疙瘩,还裹着层绒毛,“您的藤蔓抢了养分,块茎长不起来了。”
陈老五的脸慢慢沉了下来,蹲在地里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往家里走:“我再去扛袋钾肥来,说不定还能救回来。”
“别追肥了!”我拉住他的胳膊,“现在追钾肥会让藤蔓更疯长,不如把多余的侧枝剪掉,让养分回流到块茎。”我拿起剪刀示范着,把那些从主茎上冒出来的细枝剪掉,切口处很快渗出透明的汁液,“这叫‘控旺’,就像给庄稼‘减肥’,把力气用到该用的地方。”
陈老五半信半疑地接过剪刀,笨拙地剪着侧枝。他的手指被汁液染得发黏,却越剪越起劲:“以前只知道往肥里催,没想到还得给苗‘剪头发’。”
大暑过后,差异越来越明显。陈老五的试验地藤蔓长得比人高,钻进里面得弯腰弓背,可扒开藤蔓一看,底下的土豆稀稀拉拉的,最大的也只有鸡蛋大;我的试验地里,藤蔓虽然不高,但通风透光,扒开叶片就能看见一串串圆滚滚的土豆,表皮泛着健康的黄褐。
有天傍晚下过雨,陈老五的藤蔓倒伏了一大片,压在下面的土豆因为不通风,表皮长出了白色的霉斑。他蹲在地里捡着发霉的土豆,心疼得直叹气:“都怪我贪心,追那么多肥干啥。”
我帮他把倒伏的藤蔓扶起来,用竹竿搭成支架:“现在还不晚,控旺后养分能慢慢回流。”我指着那些没发霉的土豆,“这些还能长,就是个头可能赶不上了。”
秋分那天,村里组织测产。陈老五的试验地亩产两千一百斤,而我的试验地亩产两千三百一十斤,刚好提高了一成。更重要的是,我的土豆个头均匀,单个重量平均比他的重三两,商品率高出近三成。
“真没想到,追肥还得看时候。”陈老五拿着测产单,手指在数字上反复摩挲,“以前总觉得肥越多越好,现在才明白,啥时候给、给多少,比给啥还重要。”
张大爷也凑过来看测产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明年我也按春花说的,现蕾期再追肥,还得用这羊粪水,不用那刺鼻的尿素了。”
后来,陈老五成了村里的“追肥顾问”,谁家的土豆该追肥了,他都要跑去看看现蕾情况,还把我那本手册抄了个遍,在“现蕾期”三个字旁边画了个大大的五角星。他常跟人说:“种地就像喂孩子,饭得按时给,给早了晚了都不行,得瞅准时候,才能长结实。”
有天我路过陈老五的地,看见他正给现蕾期的土豆浇羊粪水,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喂饭。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瓢里的肥水在霞光里泛着金波,慢慢渗进土里,仿佛能听见土豆在地下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
“你看这土,”他笑着指给我看,“追对了肥,土都透着劲。”我蹲下来摸了摸土壤,松软得像海绵,还带着股淡淡的有机质香味。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追肥的时机里,藏着对作物生长规律的尊重。不是越多越好,也不是越勤越好,而是要在恰当的时候,给恰当的养分,就像人生路上的帮助,给早了是负担,给晚了是遗憾,唯有恰到好处,才能让成长结出饱满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