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厚是被灶房里动静惊醒的,睁开眼时,窑洞里还是昏蒙蒙的。窗纸泛着青白色,离大亮还有段时间。
灶房里传来零碎的响动——轻轻的舀水声,陶盆搁在案板上的闷响,还有细细的、怕吵醒人似的呼吸。
“兰香?”他冲着似有灶火映着的身影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灶房里的动静停了停,“大,你醒啦?”
兰香应着,从灶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湿漉漉的。她走到炕沿边,踮起脚,从墙上木楔取下煤油灯,划了根火柴点上。
昏黄跳动的灯光立刻在窑里漫开,照亮了她还带着稚气却已很懂事的脸。
孙玉厚借着光,看着女儿。才多久没留意,这娃好像又蹿了一截,站在那里,竟比她妈看着还高出些了。
脸颊也有了点圆润的轮廓,不像从前瘦得颧骨突着,黄恹恹的。
这一年多,家里光景缓过来些,娃娃们脸上总算见了点肉色。哦,少平也猛窜了一大截,裤脚都盖不住脚踝了。
“你咋起这么早?”孙玉厚坐起身,摸过炕头的衣服。
“昨天不是说好了嘛,”兰香声音细细的,却很清晰,“昨儿你不是说,今要早点去姐夫家,给我小外甥‘洗三’。得早点弄饭,吃了好动身呀。”
她说着,又转身回了灶房,传来和面盆里“哐当哐当”有节奏的搅动声。
孙玉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了,今天是娃娃“洗三”的日子。他这心里装着事,竟睡迷糊了。
他慢腾腾地穿着那身摞了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粗布衣裳,动作有些迟滞。
旁边炕上,少安奶奶还睡着,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老太太去年开始,隔三岔五能吃上掺了白面的二合面馍,近一年吃的细粮点心,怕是比前头几十年加起来都多。
如今除了腿脚不灵便,眼神有些昏花,气色比以前好太多,夜里也很少像以前那样,在半睡半醒间痛苦地呻吟。
孙玉厚想起今年开春后,金家湾金俊武三兄弟的母亲,那个也是村里老辈人的金老太,特意让金俊武背着过来串门。
两个年轻时就要好的老姊妹,如今都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人了,也是村里唯一都裹了脚的老祖宗。
俩见了面,拉着手,瘪着嘴说了半晌话,最后都撩起衣襟擦眼睛,感叹着世事难料,又念着如今的光景。
当时,孙玉厚和金俊武都蹲在窑门口听着,抽着烟,都心里也泛着酸,又有点暖。
他趿拉上鞋下了炕,但没起身,从炕边摸过他那杆宝贝烟枪。玉石嘴儿温润,楠木杆子油亮,黄铜的烟锅头擦得能照见人影。
这是王满银不知从米家镇弄来孝敬他的。他捏了一小撮烟叶,用拇指压实,就着蜡烛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醇厚绵长,从鼻腔缓缓吐出。确实比早先那根杂木挖的烟杆子强太多了,握着就觉着沉实、妥帖。
隔壁新窑传来响动,是少安过来了。他撩开旧窑的门帘,高大的身影带着晨间的暑气。“大,起了?咱今儿个咋安排?”少安声音压得低,怕吵醒奶奶。
孙玉厚磕了磕烟灰:“给娃“洗三”的东西我都备齐了。晾干的艾草一小把,花椒十来粒,新撅的槐树叶、桃树叶各几片,还有一把红枣,一小撮小米。等到了你姐夫那儿,用这煮水给娃娃擦身子,祛邪气,图个健健康康。”
少安点点头:“润叶说她过会儿就来,帮着照看奶奶一天。这样咱家人都能过去。”
孙玉厚“嗯”了一声,心里松快了些。他对润叶这女娃,是挑不出半点不是的。
从前家里穷得叮当响,罐子都见底的时候,润叶也没疏远过少安和他家,对炕上瘫着的老祖母,更是没少送细馍,对少平、兰香也是看顾着。这份不掺任何嫌弃的亲近,孙玉厚嘴上不说,心里头看得重,记得牢。
自打少安考上大学,两人间的差距小了些,他更是把润叶当成了自家媳妇看待。
早饭是兰香煮的玉米面粥,就着腌酸菜和杂面馍,一家人吃得热热乎乎。
刚放下碗筷,院坝里就传来了润叶的声音:“孙大伯,少安哥!”
润叶提着个小布兜进来了,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布衫裤,干干净净。
她先走到少安奶奶炕边,弯腰看了看,从布包里掏出两块用油纸包着的桃酥,轻轻放在老太太枕边。这才转过身,对孙玉厚和少安说:
“玉厚叔,你们放心去姐夫家,奶奶这儿有我呢,我给她梳头、熬粥,保证你们回来她好好的。”
孙玉厚看着润叶忙活,心里妥帖得很,只说了句:“又劳累你了。”
“这有啥劳累的。”润叶笑了笑,眼神明亮。
润叶趁孙玉厚老汉去院坝忙活时把少安拉到边上说“这次去,你可得和姐夫说好,让他来村里给知青开开窍,我“大”愁得可不行”
少安微笑着点头“我上心着呢,那些知青还真有些娇生惯养,但心气还行……”
日头刚在东拉河对面的山梁上冒出小半个红脸,孙玉厚便领着少安三人出了门。
少平和兰香跑在前面,十三四岁的少年和半大丫头,脚步轻快,叽叽喳喳说着罐子村的热闹。
少安走在中间,一根光溜的木扁担挑着两头——一头是两只用草绳缚了脚的母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叫;
另一头是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里头装着五斤黄澄澄的小米,还有几十个攒下的鸡蛋,用谷壳小心隔开。
孙玉厚走在最后,手里提着个旧布袋,里面是“洗三”要用的那些零零碎碎。脚步沉稳,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土路被夜露打湿了表面,踩上去软噗噗的。远处的山峁沟壑还笼在淡青的晨雾里,近处田里的高粱杆子直挺挺站着,穗子开始泛红。风带着燥气和凉意,吹得人精神一振。
孙玉厚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扫过熟悉的田地,心里却想着罐子村那个刚落地几天的外孙。
是个男娃,六斤三两,在县医院生的……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滚过,他大女子真是命中带顺,敞亮得很。
这份无法言表又实实在在的欢喜,让他腰杆挺得笔直。他紧了紧手里的布袋,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