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日上三竿,竹冥打着哈欠爬起来,不舒服的睡觉姿势让他的关节在活动中不断地发出咔吧声。
他面上还带点初醒的迷茫,幽绿的眼睛眯着,脑袋懒怠地缓慢旋转着观察四周。
昨晚也不知什么时候,困意突然就席卷而来,恍惚间他就没了意识,再睁眼竟然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说起来,昨晚上好像有什么事儿来着?
竹冥又打了个哈欠,泪珠从眼角挤出来,连带着带走了脑子里遮住记忆的“浆糊”。
啊,好像有奇怪的声响,然后就警戒......警戒?!
竹冥腾一下站起,困意烟消云散,眼睛瞪得溜圆。
昨晚上我们都睡了,谁在警戒?那个声响到底怎么回事?
清醒的头脑指引他迅速检查四周:洛棂和玉霖都睡着,唯独洛檐不见踪影。
惊恐与担忧从喧闹跳起的心脏爬上面庞,但还不等竹冥将两个睡得安稳的人晃醒,熟悉的嗓音就伴着门板开合的声音动作打断了他。
“嗯?竹子,你醒了,要喝茶吗?我刚泡好的。”
洛檐端着茶盘逆光跨过门槛。她看到已经醒来的洛檐,脚步停顿,手上的东西示意般短暂抬起。盘子上的青瓷茶具靠得太近,因为洛檐的动作发出清脆而危险的碰撞声,正与她的柔和嗓音相和。
她逆光的脸看不清表情,被阳光压下的半脸阴影让竹冥莫名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威胁,像是针尖直直抵着瞳孔一样的尖锐。
“怎么不说话?你睡迷糊了?啊,灵灵和玉霖还没醒,暂时先不管她们了。”
洛檐有点奇怪竹冥的奇怪反应,呆呆愣愣的,看着就不太机灵。她也不等竹冥回话,进门将茶盘放在桌子上。
茶盘磕到桌面又是一阵让人心慌的碰撞声,竹冥不自觉抖了抖。
一直用余光观察着他的洛檐背着的脸上嘴角抽搐,迅速闪过一丝无语:干嘛啊这是,一个晚上而已,我会吃了他吗?他反应是不是太大了点......
——不过还挺好玩的。
洛檐手上动作不停,将杯子和顺手带来的一些点心摆在桌上,一边继续说:“昨天我们莫名其妙地一个接一个睡着了,你睡得最快——这段时间还是太累了点,精神状态不好,连风刮门的声音都分不出来了。”
竹冥还在尽力安抚自己根根竖起的汗毛,眼神与洛檐的身影错开,克服着莫名的恐惧,尽量正常地接话:“昨晚上的声音原来是风吗?”
“对。”洛檐轻盈的脚步抚过地面上安静的尘埃,她悄悄地停在竹冥的身后,“只是风哦,呼——,一下子吹来,一下子离去,骗得我们团团转——”
“!”
缺乏活人气息的冰冷的气息远远打在竹冥的脖颈后,本就提心吊胆的他此刻更是直接跳起,扒在了离他最近的沙发靠背上,惊恐地看着洛檐。
洛檐还保持身体未向前伸靠近竹冥的动作,显然对方过激的反应让她一时也并未没反应过来。
少女思考着停顿几秒,然后缓缓直起身,衣袖上墨色的竹叶晃动,丝绦垂下的红色坠子,像是在墨竹海中往来翕忽的游鱼。
洛檐眯起双眼,看不清的眼神带着些高深莫测。她的手抬起,半透的浅红花朵在指尖旋转绽放:“真是敏锐啊,既然你发现了,那么我——”
“神经病啊。”
洛檐故作高深的台词还没说完,就被突然插入的声音打断。
这声音带着难以遮掩的倦意,平静且无力,有种熟悉的死感。
竹冥默默回想着,发现这声音和连熬几个大夜做实验的星寻神似。
或许是因为这道声音的突然插入,让他毛骨悚然的感觉消失了。竹冥疑惑地来回摩擦自己的胳膊,把还没趴下的毛通通搓回去。
“你冷啊?要被子嘛——”
嘴动不如行动,厚实的棉被瞬间将竹冥兜头盖住。
“??唔唔叶寒珏你干嘛!!!”
上来就扔被子,有病吧?
而做出这等举动的叶寒珏,好像没有听到竹冥的质问一样,游魂一般飘着找到最宽敞舒服的沙发躺下。几乎是瞬间,眼下青黑几乎比得上他的瞳色的此人,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含糊的话在嘴里黏黏腻腻不知道过了多少道才传出来,总之竹冥发誓,哪怕其他人趴在叶寒珏嘴边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竹冥歪头听了好久,叶寒珏愣是一个字都没再说过——他睡熟了。
扛在肩上的厚实被子被竹冥撂在他身上:自己享受去吧!个讨厌玩意,话都不说完就睡,急得人要死。
洛檐凑过来,已经感受不到那种恐惧的竹冥尬笑两声:“吃了吗,老大?”
洛檐:“......竹子,聊不起来可以不聊。”
“哈哈哈哈...有道理,我们还是来看看寒珏什么情况吧。”
洛檐没拿他生硬的话题转折调侃,无所谓地笑了笑,一切就暂时消弭在晨光中,恐惧、警惕、违和的解释......似乎从来不曾有过。
然而唯一受害人此刻发出呻吟:“...好......热......阿灼......救......”
“被子要不拿下来吧?”
“拿下来吧哈哈哈......”
谈笑间洛檐半眯起了眼,遮住数不尽的思绪。眼角余光正好瞥见桌子上的热茶。
茶水热雾氤氲,模糊了桌上的天光,水雾再重些,或许能看到透过细碎液滴的微弱虹光打在瓷杯的竹叶纹路上,然后又被升腾的雾气覆盖。
就像她刚刚醒来时看到的一样。
洛檐忍受着双眼的刺痛苏醒,视野尚未清晰,视网膜上就已经纳入一团翠色,深入人心的翠色。哪怕图像依旧模糊,洛檐也在瞬间就意识到这团翠色意味着什么。
她抿着唇,歪歪扭扭地将自己艰难撑起,尽量挺拔端庄地站在洛仪朗面前。
洛仪朗轻笑,就像看到一个学步的孩童一样包容温和地开口:“不要勉强自己,再休息一会儿也没事。”
洛檐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地轻轻摇头。
洛仪朗无奈叹气,扯着洛檐袖子让她坐下,不等洛檐开口就接着说:“今天的幻境,是我所做。入境之人也只有你和灵灵。其余的人你不必担心,他们不过是睡了一觉。
这个幻境,一则是磨练你们,不过看来效果一般。”
想到过于莽撞的洛棂和过于谨慎的洛檐,洛仪朗又忍不住叹气。
“...对不起,老师。”
洛檐半天不说话,说话就道歉。洛仪朗抬手安慰她:“不必太过在意,这次是我太过突然,你们措手不及也是正常。”
安慰之言点到为止,洛仪朗继续刚刚的话题:“而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与你有关。阿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
洛檐垂着头不说话,她有些庆幸眼球的痛苦如此鲜明,甚至压过了洛仪朗的话。疼痛压着她的思绪,让她不用去思考讨厌的东西。
先前体贴的人此刻显得有些冷漠,暗沉沉的翠色飘忽着,似乎看向了洛檐,又似乎只是在空气中游动。
“在幻境中,你应该早就做出了选择了。”话语如此笃定,洛仪朗对洛檐会作何选择了熟于心。
心怀担忧的少女痛恨自己的无力,只要能给予她力量,不管是什么东西,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更何况是源自她血脉深处的力量呢。
至此,洛檐已无法保持沉默,疼痛与烦躁让她抬起深埋着的头,灼灼的璨金色恼怒而哀伤地看向洛仪朗,好似无声的质问:您分明知道我不愿意接受这份力量!不愿意接受所谓既定的命运!可为什么——
没有回避,也没有心虚,洛仪朗坦然地应对她的质问:“我说过的,无法逃避,不可逃避。你、灵灵、我,甚至你的朋友们,命运早就从我们脚下铺陈开来。不管往哪边走,最后也只是在命运的圆圈当中。”
艰涩的嘶哑声音从洛檐的喉口挤出:“如果这是必然的命运,那之前所做的一切是什么?无用功吗。还是专门演给命运的戏剧?”
是垂死挣扎,洛仪朗思索着,想法甚至有些麻木的漠然。不仅洛檐的挣扎是无用功,甚至连他们的也是。
但是这等直白的话怎么能告诉他濒临崩溃的孩子呢,刻意的温柔嗓音似乎带着安慰之意,但说出口的话却并不算委婉:
“是命运设下的必然的磨练,即便是反抗命运的行为,也不过是组成浩瀚命运的一部分。”
冰冷的事实再如何修饰也绝对无法达到温暖人心的目的。就像洛仪朗眼中的翠色,不管看上去再怎么生机勃勃,也依旧透露着湖水般的幽冷。
但湖水亦有荡起柔和水纹的时候,眼见洛檐似乎已无法承受更多,洛仪朗体贴地将话题绕开——就好像刚刚将痛苦捧给洛檐的人不是他一样。
“眼睛如何了?还好吗?”
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他体贴地笑笑,继续揭露有关幻境的东西:“你很快就发现了破境的关键是镜子,怎么做到的?”
洛仪朗转移话题的拙劣技巧让洛檐忍不住侧目,她紧抿着嘴,并不太想接洛仪朗的话。
但是无所谓,没人接话洛仪朗也会自己把流程走下去:“——啊,我想起来了,是云浮给你的盒子,对吧?”
对,但是镜子并没有派上太大用处。
洛檐扣了扣自己的袖口,思绪顺着洛仪朗的话走,被忽视的疑惑瞬间浮了上来。
贴心的老师不用学生主动询问,就笑眯眯地给出了回答:“线索当然是没有错的,只要一面镜子,破开整个幻境都只是小菜一碟。不过,镜子可不是普通的镜子。”
什么意思?
洛檐下意识地看着老师寻求答案,就像曾经的千百次一样。
修长的手指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洛仪朗的唇角弯弯,但眼睛周围的肌肉却没有任何动作。
幽深的翠色注视着洛檐,带着笑意的声音耐人寻味:“眼睛,也是一面'镜子’。”
那璨金色当中,如青竹般的身影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