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的田亩整顿与安民新政,在皇帝的强力支持和陈子廷、朱统鑍的艰难推进下,如同在板结的土地上犁开了一道深沟,虽遇顽石阻力,却已播下希望的种子。消息传至广宁,沈惊鸿仔细研读了来自山东的详细汇报,既感欣慰,亦觉紧迫。他深知,山东的试点若能成功,其经验必将推向全国,但现有的措施,仍未能从根本上解决人头税(丁银)对底层百姓的桎梏,以及由此带来的户籍隐匿、人口流动受限等问题。
是夜,广宁巡抚行辕内,烛火通明。沈惊鸿铺开信笺,沉思良久,终落笔写下又一份直呈御前的密奏。这一次,他提出的构想更为大胆,直接触及了延续千年的赋税根本——“摊丁入亩”。
他在奏章中,依旧以其擅长的“格物”之理切入:“陛下,臣观蒸汽之力,知其压强均匀分布于气缸各处,故能平稳推动活塞。然我朝赋役,丁银与田赋分离,犹如压力分施于气缸与活塞连杆,轻重不均,摩擦损耗巨大。富者田连阡陌而丁银无几,贫者地无立锥却丁银沉重,此乃民力困顿、户籍紊乱、流民滋生之一大根源。”
继而,他详细阐述了“摊丁入亩”的核心:将各省应征丁银总额,摊入各州县田赋银两之中,一体征收。即,有田者,按其田亩多寡承担相应的丁银;无田者,则免除丁银之累。
他深知此议一旦提出,必将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那些占有大量土地却人丁不多的官僚、士绅、地主,他们的负担将显着加重。因此,他在奏章末尾,写下了至关重要的一段:
“陛下,此法之行,必触众怒,尤以士绅为甚。然,陛下乃天下之主,万民之父,亦为宇内最大之地主(意指皇庄、官田)。臣斗胆恳请,陛下若能率先垂范,诏令内廷、宗室、勋贵所辖之皇庄、官田、赐田,率先依此新法,将应摊丁银并入田赋征收,则为天下倡,示朝廷革新之决心,堵反对者之口舌。上行下效,风行草偃,此千古不易之理也。陛下以天下为公,则天下士绅,安敢不附?”
这无疑是将了皇帝一军,但也给出了破解困局的关键——皇帝自身的表率作用。同时,沈惊鸿也提出了具体的推行策略,建议可先在山东、北直隶等受孔府案冲击较大、皇庄官田较多的地区试行,积累经验后再图推广。
几乎在同一时间,沈惊鸿的另一份关于辽东军务的紧急密奏,也送到了朱由校的案头。
在这份密奏中,沈惊鸿指出,尽管通过分化瓦解和经济封锁,建州女真实力受损,但皇太极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其部族虽困,然辽东以北,黑龙江流域,沃野千里,土质黝黑肥沃(沈惊鸿称之为‘黑土地’),若被建奴彻底掌控并开发,假以时日,必成其稳固之后方,源源不断之粮仓,后患无穷。 目前,趁其主力被牵制在辽西一线,其北方防御相对空虚,正是主动出击,拓土戍边,将这片战略要地纳入大明版图,并彻底断绝建奴退路与潜在粮源的绝佳时机。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联合作战计划:由他亲率蓟辽精锐,自广宁、辽阳方向正面佯动,牵制皇太极主力;同时,联络辽东经略孙承宗,派遣一支精锐偏师,并联合与明交好的蒙古部落,自开原、铁岭一带北上,深入黑龙江流域,扫荡建奴在那里的零星据点,建立明军的前哨堡垒,并招抚当地的索伦、达斡尔等部族,宣示大明主权。
“此战之要,不在斩首几何,而在占地、立寨、抚夷、垦荒。若能成功,则我可拓地千里,断奴一臂,更得未来之巨大粮仓。然,此乃国战,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举国之力支持。时机、兵力、粮饷、后续经营,均需陛下圣心独断。”
两份密奏,一内一外,一文一武,皆关乎国运,且都需要皇帝做出艰难而果断的决策。
文华殿内,朱由校反复阅读着这两份来自辽东的沉甸甸的奏章,心潮起伏。“摊丁入亩”,他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预见到其将掀起的巨大波澜,沈惊鸿请他“率先垂范”,更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而北上用兵,开拓黑土,虽前景诱人,但劳师远征,风险极大,一旦有失,辽东局势可能瞬间恶化。
他召来了魏忠贤和几位绝对心腹的阁臣密议。关于“摊丁入亩”,魏忠贤倒是看得明白:“皇爷,沈惊鸿这是把难题抛给您了。不过,他说的在理,皇庄要是带头交了这‘摊丁银’,下面那些官儿和地主,谁还敢明着反对?就是…就是内帑和宗室那边,怕是要闹腾。” 阁臣们则意见分歧,有的认为此乃利国利民之长策,当行;有的则忧心忡忡,认为太过激进,恐生大变。
关于北上用兵,争论更为激烈。支持者认为机不可失,若能成功,功在千秋;反对者则认为风险过高,应稳守现有战线,不宜节外生枝。
朱由校听着众人的争论,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沈惊鸿奏章中的字句。“陛下以天下为公…”,“…沃野千里…后患无穷…”。他知道,无论是内部的赋税改革,还是外部的战略拓展,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沈惊鸿给他描绘的,是一个更强大、更稳固、根基更深的帝国蓝图,但这需要莫大的勇气和魄力去实现。
沉思良久,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做出了两个决定。
第一,他下旨给内阁和户部,令其会同清吏司,就以皇庄、官田为首,试行“摊丁入亩”之事,进行详细测算和方案细化,准备在朝会上进行讨论。“朕,会考虑沈卿所请,率先垂范。”他留下了这句话,让所有人心头巨震。
第二,对于辽东方略,他认为此事关系重大,绝非几封奏章所能决断。他需要亲自听取沈惊鸿和孙承宗的当面陈述,权衡利弊。
“拟旨,”朱由校对秉笔太监说道,“着蓟辽巡抚沈惊鸿,将辽东军务暂交副总兵代理,即刻轻装简从,星夜返京陛见。另,密谕辽东经略孙承宗,将其对北上用兵之见,详细具折,快马送京。”
他要将这位他亦师亦友、总能给他带来新思路和棘手难题的能臣,召回到身边,共同面对这决定帝国命运的关键抉择。
圣旨以八百里加急送出广宁。沈惊鸿接到旨意,心知肚明。京华之地,即将迎来一场关乎大明未来走向的暴风骤雨。他简单交代了军务,只带了沈忠等寥寥数名亲随,跨上快马,迎着凛冽的寒风,向着北京城,疾驰而去。他的怀中,揣着的是更为详尽的改革方略和作战计划,以及一颗决心推动这个古老王朝在荆棘中前行的赤子之心。而遥远的黑龙江,那片沉睡的黑土地,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南方的关注,静默地等待着命运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