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的试炼场边缘,几株老槐树的叶子被晨风卷得簌簌作响。沈惊鸿站在临时搭起的观礼台前,看着宋工头指挥工匠们搬运火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苏卿卿送他的蝴蝶佩,此刻倒成了缓解紧张的物件。
“沈大人,真要改?”宋工头第三次凑过来确认,手里捧着的粗瓷碗里,盛着按新比例调配的火药。硝石泛着青白色,硫磺带着刺鼻的酸味,木炭碎屑黑得发亮,三者按七、一、二的比例混在一起,与《武经总要》记载的“六二一”传统配方相去甚远。
沈惊鸿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试爆坑上。那是个深五尺、宽丈许的土坑,底部铺着三层厚木板,上面摞着半人高的夯土——这是按他的要求准备的,用来测试火药的实际破坏力。
“宋师傅,”他声音平静,“去年蓟镇试射老炮,三十步外只能击穿两层铁甲,就是因为火药威力不足。若按新配方,至少能多穿一层。”
宋工头仍是犹豫:“可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动了怕是要出事……”
“祖宗的方子也是人创的。”徐光启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你看,《武经总要》里说火药‘以火点之,焰起烧手’,可见早年的配方威力更弱,也是一代代改良过来的。”
监工太监不耐烦地甩着拂尘:“磨蹭什么?徐大人和沈大人都担着责任,你怕什么?赶紧试!”
宋工头咬咬牙,让人取来两个陶制药罐,分别装入新旧两种火药,又插上浸了桐油的棉线引线。工匠们捧着药罐走向试爆坑时,脚步都有些发颤——谁都知道,火药试爆是玩命的活计,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沈惊鸿忽然拦住他们:“等等。”他从袖中取出两张纸,分别包了些干燥的草木灰,塞进两个药罐里,“加些草木灰防潮,试试会不会影响威力。”
这是苏卿卿的主意。昨日他去苏府请教提纯硝石的法子,苏卿卿正在晾晒草药,见他写火药配方,便道:“我晒药时总用草木灰防潮,火药既是粉末,或许也能用?”
此刻将这细节说出来,徐光启赞许点头:“心思缜密。火药最怕受潮,若草木灰真能防潮,倒是解决了边军一大难题。”
引线点燃,滋滋的轻响在寂静的场地上格外清晰。工匠们连滚带爬地退到观礼台后,沈惊鸿按住想要往前凑的宋工头,紧紧盯着试爆坑。
“轰隆!”
两声巨响几乎同时炸开,震得观礼台的木板都在发抖。浓烟裹挟着泥土冲天而起,遮住了半上午的日头。待烟尘稍散,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装传统火药的坑位,木板被炸开裂缝,夯土塌了小半;而装新配方火药的坑位,三层厚木板全被击穿,夯土堆炸得面目全非,坑底甚至露出了底下的生土。
“老天爷!”宋工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试爆坑说不出话。他造了一辈子火药,从没见过这么大威力的爆燃。
徐光启抚掌大笑:“好!好一个七一一二!惊鸿,你这配方,抵得上十万边军!”
监工太监也忘了摆架子,凑到坑边看了又看,回头对随从道:“快!这配方得赶紧报给兵部,让蓟镇、辽东的军器局都照着做!”
沈惊鸿却没被胜利冲昏头脑,他走到被炸毁的药罐残骸前,捡起一块陶片:“陶罐还是太脆,炸得太散。若要做炮弹,得用铸铁壳,让威力集中在一点。”
“铸铁壳容易炸膛!”宋工头反驳,“前年工部造的铁壳炮弹,十发有三发炸在炮口里,伤了不少人。”
“那是因为壳壁太厚,又没留泄气孔。”沈惊鸿取过炭笔,在地上画了个炮弹的剖面图,“壳壁薄三分,顶端留个黄豆大的孔,让火药燃气先冲开引线孔,再推动弹体,就不容易炸膛了。”
他边画边解释“气压缓冲”的道理,虽然用的是“气脉流通”“力由孔泄”之类的传统说法,却把其中的力学原理讲得明明白白。徐光启越听越点头,最后对宋工头道:“按惊鸿说的做,先造十个铁壳炮弹试试。”
试造铁壳炮弹的间隙,沈惊鸿带着工匠们做硝石提纯。他指挥着将粗硝石倒进大铁锅,加水煮沸,又让人用细布过滤掉杂质,再将澄清的滤液倒进瓦盆,放在阴凉处冷却。
“这法子叫‘水浸重结晶’,”他对围过来看热闹的工匠说,“就像熬糖稀,杂质沉在底下,上面结晶的都是纯的。”
果然,半个时辰后,瓦盆边缘凝结出一层雪白的晶体,比原来灰扑扑的粗硝石纯净了数倍。宋工头捏起一点尝了尝(硝石味微苦),咋舌道:“这比咱们原来用的硝石,至少纯了七成!”
“纯硝石造的火药,燃得更匀,威力也更稳。”沈惊鸿将纯硝石收好,“以后军器监就按这个法子提纯,多费点功夫,能让边军少流血。”
傍晚时,铁壳炮弹造好了。沈惊鸿让人将炮弹装进一门老式佛郎机炮,瞄准三十步外的铁甲阵——那是用二十层铁甲叠起来的,模拟敌军的重甲步兵。
“装新火药!”宋工头亲自填装,手却有些抖。
沈惊鸿接过火把,深吸一口气:“都退后五十步!”
引线点燃,炮口喷出一股浓烟,炮弹呼啸着飞出,正中铁甲阵。只听“铛”的一声脆响,二十层铁甲竟被击穿了九层!
“成了!”工匠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宋工头抱着沈惊鸿,激动得老泪纵横:“沈大人!您这是给咱们军器监立了大功啊!有这炮弹,鞑子的重甲兵再也不怕了!”
徐光启望着被击穿的铁甲,对身边的监工太监道:“速报陛下,就说军器监改良火药与炮弹成功,可令边军战力倍增!”
返程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徐光启忽然问:“惊鸿,你这些法子,真是自己琢磨的?”
沈惊鸿知道瞒不过这位通透的先生,便半真半假地说:“读史时见古人记载‘火药威力不足’,便想着能不能改进。偶尔也会与苏先生的女儿讨论,她算学极好,帮着算过不少比例。”
徐光启笑了:“苏卿卿?老夫见过那丫头,眼神清亮,确是个格物的好苗子。可惜啊……”他没再说下去,但沈惊鸿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惜是女子,空有才华却难登大雅。
“先生,”沈惊鸿忽然道,“等格物书坊开起来,我想刊印一本《算学新说》,收录她的算法。就说是‘匿名女先生’着,您看可行?”
徐光启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可行。学问不分男女,能传世便是好事。”
回到翰林院时,暮色已浓。沈惊鸿坐在灯下,将今日的火药配方、炮弹尺寸、提纯方法一一记录在册,末了添了一句:“苏卿卿提议:草木灰可防潮,试用于火药储存,效果待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纸页上,仿佛为这句记录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他知道,军器改良只是开始,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如何将这些新法推广到边军,如何应对保守派的阻挠,如何让更多人相信“格物之学能强国”。
但此刻,握着那支记录了新配方的笔,想着苏卿卿在槐树下测量树影的认真模样,他忽然觉得,再难的路,也能一步步走下去。
毕竟,火药已经点燃,炮弹已经飞出,历史的轨迹,正在这一声声轰鸣中,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