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中饭店,一楼,“维多利亚”咖啡厅。
这里,是整个饭店为数不多的、对所有住客开放的公共区域。
苏曼卿已经连续三天,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了同一个靠窗的位置。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的旗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恰到好处的苍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在风雨中飘摇过、却依旧倔强地挺立着的白玉兰,清冷,而又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她的面前,总是放着一杯不加糖的蓝山咖啡,和一本厚厚的、已经有些卷边的德文原版《浮士德》。
她不与任何人交谈,也礼貌地回绝了所有前来搭讪的男士。
她将自己,彻底地,沉浸在歌德那宏大而又悲怆的诗句之中,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正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猎物”。
而她的猎物,在第三天的下午,又准时出现了。
一个穿着考究的白大褂、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德国男人。
他端着一杯咖啡,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苦闷,习惯性地,走向了他平日里最喜欢坐的那个角落。
这正是那位被南造芸子从南京“请”来,专门负责照顾周玉海的私人医生——施密特博士。
作为一个严谨的、甚至有些刻板的德国人,他早已厌倦了楼上那间充满了阴谋和监视的、令人窒息的“空中堡垒”。
每天下午这一个小时的咖啡时间,是他唯一的、可以呼吸到自由空气的时刻。
当他看到那个连续三天,都出现在同一个位置的、同样在阅读德文书籍的中国小姐时,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好奇。
而当他看清,她手中那本书,正是他年轻时,曾在海德堡大学的课堂上,研究了整整一个学期的《浮士德》时。
一种他乡遇故知的、难以言喻的亲切感,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端着咖啡,主动地,走了过去。
“Entschuldigung, gn?diges Fr?ulein...” (打扰了,美丽的小姐…)
施密特医生用他那带着海德堡口音的、标准的德语,礼貌地开口了。
“恕我冒昧,您……您也对歌德的作品,感兴趣吗?”
苏曼卿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惊扰了一下。
她缓缓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礼貌而又带着几分羞怯的微笑。
然后,她用一口同样流利的、甚至还带着几分柏林腔的、更显优雅的德语,回答道:
“是的,先生。我一直认为,浮士德与魔鬼靡菲斯特的赌约,是人类文学史上,关于灵魂与欲望,最深刻的探讨。”
施密特医生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没想到,在这座遥远的、在他看来近乎于“野蛮”的东方城市里,竟然能遇到一个,可以和他用母语,来流畅地探讨歌德的、如此美丽而又博学的中国小姐!
他心中的那份孤独和苦闷,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两人相谈甚欢。
从歌德的诗歌,到席勒的戏剧,再到瓦格纳的歌剧……
苏曼卿展现出的、远超常人的文学和艺术素养,让施密特医生,彻底地,放下了所有的戒备。
他将她,引为自己在这座冰冷的、充满了监视的“东方监狱”里,唯一的、可以进行精神交流的红颜知己。
在谈话中,苏曼卿开始巧妙地、看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了更私人的领域。
她捂着胸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唉,真羡慕施密特先生您健康的体魄。
不像我,因为这该死的肺病,被我的表哥,看得死死的。
说是为了我的安全,却连我跟朋友多说几句话,都要派人在旁边盯着,真是……令人窒息。”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却精准地,击中了施密特医生内心最深的痛点。
“哦!上帝啊!您……您也是?!”施密特医生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战友,激动地压低了声音,
“您无法想象,我楼上那位病人,和那位总是板着脸的日本女女人,是何等的……不可理喻!
我感觉自己,不是医生,而是囚犯!
一个,24小时,都被人监视着的囚犯!”
两颗同样“渴望自由”的灵魂,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共鸣。
信任的桥梁,已经悄然搭建。
就在这时,苏曼卿指着手中那本《浮士德》,看着书里,浮士德为了换取知识和自由,而将自己的灵魂,抵押给魔鬼的情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博士,您看,浮士德为了追求片刻的欢愉和自由,都不惜与魔鬼签约。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现实中,也有一个‘魔鬼’,能给我片刻的、真正的自由,或许……我也会动心的。”
......
两天后。
林薇命令赵峰,带领“狐刺”行动队里,那名最精通电路的退伍工兵,对汇中饭店所属区域的外部供电箱,进行了一次极其精巧的、技术性的“微破坏”。
他们没有选择粗暴地断电,那会立刻引来警觉。
他们只是在深夜,利用一个极其短暂的检修窗口期,将一条微型的、高电阻的金属丝,接入了通往饭店顶层的独立供电线路之中。
这条金属丝,不会造成短路,只会让输送到顶层的电压,在未来的十二个小时内,产生一种极其细微的、不稳定的、时高时低的波动。
第二天下午。
汇中饭店,顶层套房,施密特医生的临时实验室内。
他正准备,为周玉海,配制新一周的皮肤病药膏。
他打开了那台他从德国,专程带来的、视为生命的“霍夫曼精密电子天平”。
然而,就在他按下电源开关的瞬间——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于保险丝烧断的声响,从天平的内部,传了出来。
紧接着,一股淡淡的、属于电子元件烧毁的焦糊味,飘散开来。
天平的显示屏,闪烁了两下,便彻底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施密特医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疯了一样,拆开天平的外壳。
他看到,那根连接着主电路板的、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由钨和白金制成的特种保险丝,已经因为不稳定的电压,而彻底地,熔断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台天平,是他唯一的、能精确配比药膏剂量的工具!
没有它,他根本无法完成配制!
而这种特制的保险丝,别说是上海,就算是在整个亚洲,都找不到第二根!
除非……能回到德国西门子公司的原厂!
他如果将这件事,上报给南造芸子。
以那个女人冷酷无情的性格,他绝对会被当成一个“办事不力”的废物,而受到最严厉的惩处!
甚至,可能会被秘密地“处理”掉!
他抱着那台冰冷的、已经变成了废铁的天平,一筹莫展,几近崩溃。
......
房间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是苏曼卿。
她用一种充满了关切的、温柔的语气,邀请他,去楼下的咖啡厅,喝一杯“能让人忘掉烦恼”的爱尔兰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