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台老旧的、由英国进口的壁炉里,燃烧着的炭火,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令人心安的“噼啪”声。
林薇,刚刚才从一场,充满了血腥和硝烟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她独自一人,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色的真丝睡袍,蜷缩在沙发里。
她的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冰冷的波尔多红酒,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蓝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冬日的寒雨,冲刷得一片模糊的、属于法租界的夜景。
百灵,走了。
在那场惨烈的、血染的探戈之后,她身负重伤,现在的身份也彻底暴露。
林薇,动用了戴笠留给她的、最后一条,也是最昂贵的秘密航线,连夜,将她,和几个同样暴露了的核心队员,送上了,一艘开往香港的荷兰货轮。
“狐刺”,这把,曾经让整个上海滩的日伪汉奸,都闻风丧胆的利剑,再一次,被现实,这块更坚硬的顽石,给生生地,磕断了最锋利的刃口。
赵峰,也同样,进入了绝对的“静默”状态。
林薇命令他,带领着“狐刺”最后残存的火种,彻底地,从地面,转入了地下。
去蛰伏,去积蓄力量,去等待,那不知道何时,才会到来的、新的召唤。
现在,这座城市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一个,戴着“施耐德女男爵”的假面,行走在刀锋之上的、孤独的、最后的……
普罗米修斯。
她知道,自己,正在被一张,看不见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巨网,死死地,包裹着。
那张网,来自,那个,同样孤独的、坐在虹口区那座权力顶端的、可怕的男人。
影佐祯昭。
这些天,他,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没有再派人,来监视她。
也没有再,进行任何的试探。
他就那么,静静地,等待着。
像一个,最高明的、也最残忍的围棋大师,在下完了,那最后一步,充满了杀机的“劫”之后,便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欣赏着,对手,在那片早已被死亡所笼罩的棋盘上,进行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这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比任何直接的攻击,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林薇知道,他在等。
等一个,最完美的、能将她,一击毙命的、绝对的时机。
而她,却不知道,那把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将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落下。
就在她,即将要被这片,无边的、充满了未知的黑暗,给彻底吞噬时。
门铃,响了。
清脆,悦耳,却又,像一声,来自地狱的丧钟。
林薇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但她的脸上,却立刻,切换回了那副,属于“女男爵”的、慵懒而又疏离的表情。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德国领事馆的,那位,总是彬彬有礼的秘书。
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由上好的、印有德意志雄鹰徽记的信封。
“晚上好,女男爵阁下。”秘书恭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影佐祯昭机关长阁下,特意嘱咐我,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的请柬。”
林薇接过那封,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千钧的请柬。
她的指尖,冰冷。
“有劳了。”
关上门,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一层,细密的、黏腻的冷汗,所彻底浸透。
她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
请柬,是由最上等的、带着鸢尾花暗纹的法国香榭纸制成的。
上面的字,不是打印的,而是,由影佐祯昭,亲笔,用德文花体字,书写的。
那字迹,优美,流畅,充满了学者的儒雅,却又,在每一个转折和收笔之处,都透着一股,如同刀锋般,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锋芒。
“我最尊敬的、亲爱的安娜:”
“闻卿,近日,因故友离去,而心绪不佳,日渐消瘦,鄙人,感同身受,忧心如焚。”
“音乐,是治愈灵魂的、最好的良药。
故,鄙人,特意,在敝国的领事馆,为您,准备了一场,小型的、私人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古典音乐会。”
“希望能用,巴赫那如同天国般圣洁的旋律,为您,驱散心中,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看到这里,一切,都还显得是那样的“正常”。
充满了,一个“追求者”,对一个“心上人”的体贴的关怀。
然而,当林薇的目光,落到请柬的最后,那一行,被特意,用红色的墨水,标注出来的“演奏曲目”之上时。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她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止!
因为,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特别演奏曲目: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哥德堡变奏曲》。”
“以及,弗雷德里克·肖邦,降E大调第二号……《夜曲》。”
肖邦!
《夜曲》!
那个,被深埋在柏林档案库最深处,那个,只属于,十六岁的、真正的安娜·冯·施耐-德一个人的、最私密的……
秘密!
“轰——!!!”
林薇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囚犯,被绑在了一张,冰冷的手术台上!
而影佐祯昭,那个,脸上总是带着温和微笑的魔鬼,正拿着一把,早已被磨砺得锋利无比的、闪烁着寒光的手术刀,缓缓地,朝着她,那颗还在跳动着的、温热的心脏,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她缓缓地,走到壁炉前。
她将那封,充满了死亡气息的请柬,扔进了,那熊熊燃烧的、温暖的火焰之中。
纸张,在火焰中,迅速地,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黑色的灰烬。
她看着,那跳动的仿佛在嘲笑着她的火焰。
她那双,蓝色的、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里,那份,属于人类的、最后一丝的恐惧和挣扎,也随着那缕青烟,一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属于一个,即将要与命运,进行最后决战的……
死士的平静。
她知道,这,是一场,她,必去的“鸿门宴”。
这,也是一场,她,必死的“葬礼”。
影佐祯昭,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他的手术刀。
那么,她,也必须,走进那间,为她准备好的、最后的手术室。
并且,为他,也为自己,带去,一份,同样致命的……
“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