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宝山路。
一家名为“一壶春”的老式茶楼,在午后那稀薄的冬日阳光下,显得有些萧索。
茶楼里,客人不多。
几个穿着长衫的账房先生,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低声交谈着。
角落里,几个码头上的苦力,正就着一碟茴香豆,喝着最便宜的酽茶,吹嘘着年轻时的风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茶叶、潮湿的竹器和人生百态混合在一起的、充满了市井气息的味道。
陈艺谋,独自一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
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了的龙井,和一份同样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申报》。
这是他,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的习惯。
也是他,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充满了背叛和血腥的泥潭里,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仪式感。
他喜欢这里的安静,喜欢从这里,遥遥地,望向窗外那片,他曾经战斗过、也曾经失去过一切的街道。
他更喜欢,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假装自己,还是一名潜伏在这座孤岛上的、沉默的战士。
而不是一个,被敌人用家人的性命,死死拴住了脖颈的、可悲的……叛徒。
他拿起茶杯,将那早已冰冷的、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
一个穿着考究的灰色西装、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南北货样品的皮箱的“商人”,像是不经意间,坐到了他对面的空位上。
“这位先生,介意拼个桌吗?”
“商人”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江浙地区特有的、柔软的口音。
陈艺谋没有抬头。
他的身体,却在瞬间,绷紧了。
他那只总是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那把冰冷的、早已上了膛的勃朗宁手枪的枪柄。
他认识这个声音。
或者说,这个声音,曾无数次地,出现在他午夜的、充满了血与火的梦境之中。
“好久不见了,阿谋。”
那个被称为“木匠”的男人,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带着几分感慨和心疼的微笑。
陈艺谋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
那是他,在军统行动组时,最好的兄弟,也是将后背,完全交托给对方的、过命的搭档。
他记得,在那场该死的、让他沦为阶下囚的伏击战中,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被他亲手,推上了最后一条撤离的小船。
“你……还敢来见我?”陈艺谋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的眼神,像两把冰冷的刀,死死地,钉在“木匠”的脸上。
“为什么不敢?”“木匠”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我来,是想看看,我的兄弟,过得,还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从自己的皮箱里,拿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小的纸包,放在了桌上。
“喏,给你带了点东西。
知道你,就好这一口。”
陈艺谋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纸包上。
他闻到了。
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带着一丝微甜的、只有苏州“采芝斋”才能做出的、最正宗的桂花糖糕的味道。
那是他妻子,最喜欢吃的点心。
也是他,在每个月的发饷日,都一定会买回去,哄她开心的、小小的礼物。
陈艺谋的心,像被一把无形的、烧红了的钳子,狠狠地,揪了一下。
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没有什么兄弟。”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现在是76号的人。”
他特意在“76号”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像是在提醒对方,也像是在,提醒他自己。
“是吗?”“木匠”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只看到一个,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的男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一沉,变得无比的锐利。
“阿谋,你以为,你这样忍辱负重,就能保她们一辈子平安吗?
你以为,李士群那种人,会信守他的承诺吗?”
“你,只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条随时可以被抛弃的、用来看家护院的狗而已!
等到你,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
你猜,你的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锋利的、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陈艺谋的心脏!
他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如同戴着一副假面的脸,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平静。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握着枪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起来。
“木匠”知道,时机,到了。
他将那个装着桂花糖糕的纸包,朝着陈艺谋的方向,轻轻地,推了过去。
然后,他从口袋里,又拿出了另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由上等檀木制成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茶叶罐。
“我知道,你回不去了。”“木匠”的声音,变得无比的真诚和沉重,
“但是,她们,可以走。”
他看着陈艺谋,一字一句地说道:
“香港,是个好地方。
那里的英国学校,教得很好。
至少,能让孩子,在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仇恨的地方,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
说完,他便站起身,戴上帽子,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这罐西湖龙井,是我一个朋友,从杭州老家,托人带来的。
你,尝尝吧。
或许,能让你,想起一点,过去的味道。”
他深深地,看了陈艺谋一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消失在了茶楼外那片灰蒙蒙的、充满了萧瑟气息的街景之中。
陈艺谋独自一人,在那个空荡荡的、冰冷的座位上,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茶楼里的伙计,都以为,他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最终,他缓缓地,伸出手。
他没有去碰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桂花糖糕。
而是,将那个,沉甸甸的、装着未知命运的茶叶罐,紧紧地,攥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