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窗外,冬日的寒风,呼啸着穿过电线,发出鬼魅般的、呜咽的声响。
林薇回来了。
她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施耐德女男爵”身份的、昂贵的羊绒套裙,换上了一身最简单的、便于思考的黑色丝绸睡袍。
她没有开灯,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张巨大的上海地图前,任由窗外那点微弱的、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那孤寂而又笔直的侧影。
她的脑海中,依旧在反复回放着下午,在“静园”里,与伊藤夫人那场看似风花雪雪月、实则暗流汹涌的对话。
每一个词,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都被她,像放映电影慢镜头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解剖和分析。
一个,来自东京帝国大学的、擅长“心理”研究的“博士”。
一条关于黑市药品渠道。
林薇知道,一场全新的、更阴险、也更复杂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等待敌人出招。
她必须,主动出击。
她必须,抢在那个神秘的“人物”,彻底掌控76号之前,先一步,在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内部,为自己,埋下一颗最重要的、足以在关键时刻,引爆一切的棋子。
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桌上那盏小小的煤油灯。
橘红色的、温暖的光晕,瞬间驱散了房间里那冰冷的黑暗,也将墙壁上,那张巨大的地图,照得一片通明。
她对着门外,轻声地,说了一句。
“都进来吧。”
赵峰、苏曼卿和百灵,像三个沉默的影子,从门外,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百灵,”林薇头也不抬,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张地图上,“76号所有中层以上干部的档案。我要,最详细的。现在。”
“早就给您准备好了,老板。”
百灵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副慵懒和妩媚。
她从一个伪装成化妆盒的皮箱里,拿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厚厚的档案夹,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这,是她这动用了已经进入“休眠”状态的情报网,冒着巨大的风险,一点一点地,拼凑出来的、最宝贵的“战利品”。
林薇打开档案夹。
一张张写满了罪恶和背叛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一浮现。
李士群,丁默邨,林之江……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段肮脏的历史,和一笔笔用同胞的鲜血,换来的不义之财。
林薇的手指,在那一排排的名字上,缓缓地,划过。
像一个正在挑选祭品的、冷酷的死神。
最终,她的手指,停在了两个人的档案之上。
第一个,是行动科行动组的组长——李小虎。
照片上的他,剃着青皮,满脸横肉,眼神,充满了属于底层流氓的、不加掩饰的凶狠和贪婪。
档案记录很简单:出身青帮“通”字辈,大字不识一个,靠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和对李士群的绝对忠诚,一路爬到了现在的位置。为人,暴躁,愚蠢,嗜赌如命,唯一的优点,是极其护短,对手下的小兄弟,颇讲几分“江湖义气”。
第二个,则是行动科的副科长——陈艺谋。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文,甚至有些懦弱。眼神,总是躲闪着镜头,充满了压抑和不甘。
而他的档案,则要复杂得多:出身黄埔军校,曾是军统上海站,一名枪法精准、屡立战功的优秀青年特工。因掩护同伴撤退,失手被捕。其妻儿,至今,仍被李士群,以“保护”的名义,软禁在沪西的一处秘密据点之中。
林薇看着这两份截然不同的档案,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算计。
她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
她没有去圈那个看起来更容易被控制的暴躁而又愚蠢的李小虎。
而是,重重地,在陈艺谋那个充满了压抑和不甘的名字上,画下了一个圈。
“为什么?”赵峰不解地问道,“队长,这个陈艺谋,是军统的叛徒。这种人,靠不住。
而那个李小虎,虽然蠢,但至少,简单,好控制。”
“不。”林薇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像两把最锋利的手术刀,仿佛能穿透那薄薄的纸张,看到那两个男人,灵魂深处的本质。
“李小虎,”她指着那张写满了凶狠的脸,“他不是‘简单’,他是‘纯粹’。
纯粹的恶,纯粹的贪婪,纯粹的……忠诚。”
“这种人,你可以利用他,可以恐吓他,但你,永远也无法,真正地,策反他。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李士群,和他自己的那点利益,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他,只是一把刀。一把,握在李士群手里的、好用的钝刀。
我们,随时可以折断他,但我们,永远也无法,将他,握在自己的手中。”
然后,她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陈艺谋那张写满了挣扎的脸上。
“而他,”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的笃定,“不一样。”
“他,不是叛徒。
他,只是一颗,被逼入了绝境的还有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活棋。”
“你看他的眼睛。”林薇将那张照片,推到了赵峰的面前。
“那里面,没有麻木,也没有绝望。
那里面,有的是,不甘,是隐忍,是像被压在巨石之下的、野草般的、顽强的生命力。”
“一个真正为了家人而选择屈服的男人,他的内心,非但不会死去。
反而会因为那份爱,和那份屈辱,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救赎。”
她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
她用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由“李士群”、“李小虎”和76号另一名情报科骨干“陆易名”组成的、充满了内部矛盾的黑色三角形。
“李小狗,是李士群的爪牙,但陆易名,却一直想成为李士群的大脑,取代李小虎的位置。”
“这个三角形,看似稳固,实则,充满了裂痕。”
“而我们,就要用陈艺谋,这根看不见的、最锋利的针。”
她看着赵峰、苏曼卿和百灵,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近乎于疯狂的、属于一个顶级操盘手的兴奋和自信。
“去精准地,刺破这个三角形,最脆弱,也最致命的那一条边!”
她顿了顿,下达了她回归上海之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主动出击的命令。
“百灵,去查,陈艺谋所有的生活习惯,他常去的每一个地方。”
“赵峰,准备好我们最好的‘演员’。”
“曼卿,”她看着苏曼卿,“我需要你,为我们这位即将要‘重获新生’的陈先生,准备一篇,最动人的‘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