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海的离奇暴毙,像一颗被扔进滚油里的炸药,在1937年8月初的上海,彻底引爆了所有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矛盾。
整个城市,都疯了。
南造芸子,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失去了理智的母狼。
她指挥着她手下残存的“黑蛇”力量,和丁公馆的特务们,对百乐门,以及所有与“百灵”这个名字有关的娱乐场所,展开了疯狂的、不计后果的搜捕和报复。
一时间,舞女们人人自危,那些平日里一掷千金的达官显贵们,也生怕被牵连,对这些风月场所,避之不及。
而黄金荣,这位被无端栽赃的青帮大亨,则更是暴跳如雷。
他无法容忍,自己的人,竟然被日本人当成了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他下令,青帮所有堂口,对所有在自己地盘上“越界”的日本浪人和便衣特务,进行最血腥的“还击”。
于是,在法租界的赌场后巷,在十六铺的码头仓库,在虹口的妓院门口……
小规模的、却又无比惨烈的械斗,几乎每晚都在上演。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无数的尸体,在天亮之前,被悄无声息地,扔进了浑浊的黄浦江。
伊藤夫人和她背后的海军省,则在这场巨大的混乱中,扮演起了“调停者”的角色。
她们一边“谴责”陆军特高课的鲁莽和无能,一边又暗中,为那些与陆军作对的青帮势力,提供着武器和情报上的支持,坐山观虎斗,不断地,扩大着自己的利益版图。
整个上海滩,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充满了猜忌和血腥的斗兽场。
没有人,再有精力,去关注一个早已“返回南洋”的、无关紧要的“林浣云”。
也没有人,再有兴趣,去追捕那个在“官方”记录里,早已死在了乱枪之下的“赵峰”。
林薇和她的“狐刺”,像一群最高明的潜水员,在这片波涛汹涌的、充满了血色漩涡的海洋里,悄然地,下潜到了最深、也最不为人知的黑暗之中。
……
八月初,一个闷热的、没有一丝风的夜晚。
一艘不起眼的、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机帆船,趁着夜色,缓缓地,驶离了吴淞口,汇入了那片通往无尽黑暗的、广阔的东海。
船的甲板上,站着四道沉默的身影。
林薇,赵峰,苏曼卿,百灵。
“狐刺”小组的核心成员,第一次,在这座即将沦陷的城市,完整地,聚集在了一起。
海风,吹拂着她们的头发,带来了大海独有的、那股咸湿而又自由的气息。
远处,上海滩那片璀璨的、如同星河般的灯火,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糊,渺小。
百灵,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沉甸甸的铁盒,交到了林薇的手中。
里面,装着的,是那份从周玉海身上窃取回来的、足以影响整个淞沪战局的、绝密的“京沪铁路沿线军事要塞布防图”。
“他,已经上船了。”百灵点上一支女士香烟,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她口中的“他”,是一个代号为“海鸥”的、由戴笠亲自指派的、最可靠的海上交通员。
他将驾驶着一艘伪装成渔船的高速走私艇,在公海上,与她们会合,并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份情报,送往南京。
林薇接过铁盒,点了点头。
她的任务,完成了。
她成功地,清除了一个最危险的国贼,也成功地,将这份关乎着数十万将士生死的情报,送了出去。
按理说,她现在,应该感到轻松。
但她的心中,却没有任何的喜悦。
只有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她看着远处那片正在被黑暗吞噬的城市轮廓,那片用尽了所有智慧和牺牲,才暂时守护住的“和平”。
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假象。
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的、诡异的宁静。
空气中,那股属于战争的、独特的铁锈和硝烟的味道,已经越来越浓了。
浓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队长,”赵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沙哑,而又坚定,“我们……不走了吗?”
林薇没有回头。
她只是看着那片她深爱着、却又多灾多-难的土地,轻声地,反问道:
“走?我们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是啊,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国,已将不国。
家,又安在?
苏曼卿走到她的身边,将一件带着体温的披肩,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和战斗的洗礼,她的眼神,早已没有了当初的迷茫和软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战士的、冷静而又坚韧的光。
“浣云,”她轻声说道,“你说过,我们的笔,和我们的枪,一样。
现在,这座城市,病了。
而且,病得很重。
它需要我们。”
百灵也掐灭了手中的香烟,脸上露出了一个洒脱的、却又带着几分决绝的笑容。
“反正,我这辈子,除了唱歌和骗男人,也不会干别的了。
与其死在哪个不知道的角落里,还不如,死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听起来,还更像那么回事儿。”
林薇看着她这三位,与她一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可以托付生死的战友。
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暖流。
她不再孤单。
她知道,戴笠,希望她离开,去重庆,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为他,去执行那些更“高端”的、属于权力斗争的任务。
但她,第一次,想要违抗他的命令。
因为她的战场,不应该在那些勾心斗角的会议室里。
她的战场,就在这里。
就在这座,即将要被战火吞噬,即将要被铁蹄蹂躏的、光荣的、苦难的城市。
就在这时,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正在高速接近的黑点。
是“海鸥”的船。
林薇将手中的铁盒,交给了赵峰。
“你去。”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把东西,亲手交给他。然后,告诉他,‘鬼狐’,不走了。”
赵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海风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
只是重重地,对着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军人的军礼。
然后,他转身,跳上了那艘前来接应的小艇。
林薇,和苏曼琴、百灵,站在这艘即将要返航的渔船的甲板上。
她们看着赵峰的身影,和那份承载着无数希望的情报,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八月的风,吹了过来。
几天后。
1937年8月13日。
那是一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闷热的星期五。
上海的市民们,依旧在为生计而奔波,依旧在为柴米油盐而烦恼。
黄浦江上,船只依旧穿梭不息,外滩的洋行里,电话铃声依旧此起彼伏。
然而,上午九时许。
一阵尖锐的、撕裂长空的呼啸声,毫无征兆地,从虹口区的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方向传来!
紧接着——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足以让整个上海都为之颤抖的巨响,在城市的北部,轰然炸响!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