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太累了。
与萧琉铮那场耗尽心力与感情的决裂,归来路上与林刻的博弈磨合,方才在叶野面前强撑起的、混合着试探与依赖的表演……所有绷紧的弦在这一刻齐齐断裂。
于是,他放弃了所有戒备,任由那股席卷而来的黑暗吞噬了自己,彻底昏迷在叶野怀里。
潜意识里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漠然:
反正睡一觉,叶野总不会把他卖了。
叶野接住他软倒的身体,臂弯一沉。
这全然信任的姿态,让他心底某处难以言喻地软陷下去。他打横抱起怀中轻得过分的人,动作轻柔,将他安置在屋内那张铺着干净软褥的床上。
指尖拂开殷玄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凝视着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依旧难掩疲惫、却愈发显得昳丽的容颜。
叶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哑的嗓音里浸满了难以言说的痛楚与挣扎。
“小玄……”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郁的叹息。
他不能在此刻沉溺。眼神倏然一凛,一道魔气自他指尖弹出,精准地没入殷玄腰间的灵兽袋。
“梦缘,”他以神识传音,命令道,“来静室。”
灵兽袋内,雪白的小兽身躯剧烈一颤,强行从沉眠中苏醒。
…………
一入静室,隔绝阵法瞬间开启。
不待叶野发问,梦缘便急切地开口:“叶野,我们不能再……”
“够了。”叶野冷冷打断,“其他的之后再说,先告诉我,他身上的痕迹,是谁?”
梦缘听到这,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在离开秘境后,基本上陷入了沉睡,明城中……和主人密切接触过的,有林烬霄、北溟寒,以及……萧琉铮,林刻。”
“废物。”
叶野评价道,虽然没有带任何轻蔑的语气,却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梦缘的心底。
它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丝委屈的情绪都没有,它只是低下头,雪白的绒毛在静室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黯淡无光。
梦缘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评价。
是的,它是废物。
不然怎么会和叶野一起,用谎言和算计将主人诱入这看似繁花似锦、实则荆棘密布的仙途?
不然怎么会在玄阴秘境遭遇明夜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人被羞辱、记忆被篡改,却无能为力?
叶野倒没多在意梦缘的沉默,他的思绪飞速运转,周身压抑的气息几乎让静室内的空气凝固。
“不会是北溟寒,”他冷然开口,语气笃定,“如果在他手上,殷玄不可能离开。”
北溟寒视殷玄为解除自身灵体反噬的唯一希望,连之前和他交易的心魔誓都在那里耍心眼。
若真得手,必然是严加看管,囚于身边,岂会让他有机会独自返回圣地,还带着一身……痕迹?
叶野的眸色沉了下去,仿佛深渊。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萧琉铮我知道,他是殷玄的兄长……林刻?叶野记忆里的那个人,应该不会是他……”
他声音里的寒意更重,“至于林烬霄……他和殷玄为什么会扯上关系?”
梦缘抬起头,琉璃般的兽瞳里闪过一丝复杂,它知道这部分无法隐瞒,也无需隐瞒。
“在玄阴秘境之前,主人曾在圣地后山偶然救下重伤昏迷、火毒反噬的林烬霄。当时……”
“我为他们引开了追兵,后来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二人误入禁地万妖冰原深处,独处了一段时间,还遭遇了一只合体期大妖……”
“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但脱困后,主人便独自离开了。”
它尚且不知道林烬霄逼迫殷玄脱衣疗伤、以及疗伤过程中的细节,但仅仅是“救下”、“独处”这些词,就足以在叶野心中掀起波澜。
“救他?照顾他?”叶野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眸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滔天的怒焰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涩的嫉妒。
好一个玄天圣子。
好一段“救命之恩”。
他的小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与林烬霄有了如此深的牵扯?
甚至可能……
一想到那脖颈上的指痕可能来自林烬霄,想到殷玄或许是在林烬霄那里受了委屈才投入自己怀抱寻求慰藉,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便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无论是萧琉铮,还是林烬霄……
都该死。
静室内杀意汹涌,叶野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然而,这澎湃的杀意最终被他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
林烬霄是玄天圣子,动他牵一发而动全身。萧琉铮……更是殷玄的兄长,其中牵扯复杂。
他得等,等玄天秘境开启后,再来处理掉这些不要脸的东西。
“叶野……还有一事。”
梦缘见叶野神情冰寒,周身气息愈发骇人,急忙说出更关键的信息,
“我当时未能及时跟上主人,除了因为合体期大妖的气息,还因为……明夜派了‘无面’前来圣地探查。”
它不敢停顿,一股脑地将最坏的消息和盘托出:
“而且,此次在玄阴秘境,我们遭遇的正是明夜以‘夜’的身份凝聚的分身。他认出了我,不仅擒住了主人,还将我们的图谋……全部告诉了他。”
梦缘的兽瞳里闪过一丝后怕:
“虽然后来他又封锁了主人的相关记忆,但他明确警告我们,不得插手他的计划。”
“他还说,萧琉铮如今是他的弟子,是他计划的核心……我们,动不得。”
叶野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梦缘后面的话语,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不断炸响——
殷玄知道了。
他知道了一切。那精心编织的谎言,那以“为你好”为名的利用,那最深沉的算计……他曾窥见全貌。
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
一股前所未有的的恐慌,死死攫住了叶野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了解明夜,其操控神魂和记忆的术法的确独步天下,加之明夜乃大乘期修为,若非其本人意愿,的确世间无人可解。
但……殷玄是例外。
叶野猛地想起,昔日在云溪城,他曾用明夜的功法试图模糊殷玄的一段记忆,结果却……失败了。
那次不完美的封锁,是否已在殷玄的神魂深处,留下了一道裂痕?
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浮现:殷玄,是有可能自己想起来的。
方才院中那个带着试探的拥抱,那句萦绕在耳边的“师兄,你只是喜欢我,对吗?”……
此刻都有了全新的,令人心悸的解读。
原来,在他离开的这短短数月,他在殷玄心中,早已不再是那个可以全然信赖的“叶师兄”了。
殷玄的潜意识,或许已经开始抗拒他,审视他。
甚至连梦缘的昏迷……
叶野不得不怀疑,那究竟是力竭和突破契机,还是殷玄在情急之下,本能地切断了与这个“同谋”的联系?
他开始提防他了。
叶野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不正是他曾“教导”殷玄的吗?
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学会算计,学会自保,他甚至将这些标榜为利用对方拯救尊上所支付的“报酬”。
可他从未想过,殷玄学会之后,挥向的第一个试刀石,竟会是他自己。
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讽刺。
内心翻江倒海,一片混乱,然而,叶野听到自己的声音,依旧维持着一种残忍的冷静:
“明夜,”他问道,“他具体说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