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天涯的思绪深深沉入那片雾气氤氲的东瀛山林之中。
那个清冷如月、却又在记忆中无比鲜活的身影,再度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从第一眼在道场见到雪姬起,我的心便不再属于自己。我曾以为一见钟情只是妄语,直到遇见她...才知这世上真有只需一眼,便能刻骨铭心。
彼时,东瀛礼法森严,等级分明。雪姬身为柳生宗家的掌上明珠,身份尊贵,向来深居简出,行止有度。段天涯纵有万般心思,千种悸动,也只能将演武场上那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与随之而来的思念,死死压抑,深埋心底。
直到那日,为修习伊贺秘传忍术中一门需以特殊毒草为辅的技法,他独自一人,深入了那座常年云雾缭绕、人迹罕至的深山。
阳光费力地透过层层叠叠的茂密树冠,在林间空地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山涧流水潺潺,偶尔传来几声幽远的鸟鸣,更显空山寂静。就在一处被浓密藤蔓与苔藓覆盖的僻静石桥边,他拨开垂落的绿幕,眼前豁然开朗——也猝不及防地,见到了那个令他连日来魂牵梦萦的身影。
柳生雪姬竟静静伫立在古老的石桥中央,素白的剑道服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新竹,仿佛是整个山间灵气凝聚而成的一缕精魄。她似是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在他现身的刹那,缓缓转过身,清澈如冰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他带着惊愕的脸上。
段天涯心头剧震,面上却强自镇定,依着东瀛礼节躬身行礼,用熟练的日语说道:雪姬小姐。
雪姬唇边浮现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泷泽先生,你终于来了。
她向前轻盈地踏出一步,目光灼灼:听闻伊贺忍术诡秘莫测,独具一格,雪姬心向往之,一直想亲身领教。奈何家父严令禁止,不得与异流私下切磋。她顿了顿,眼中充满挑战的光芒,今日山中偶遇,实乃天赐良机。我的好奇心,已然按捺不住了。泷泽先生,请务必成全我。
段天涯心中警铃大作。他深知柳生家族对武艺传承的严苛与排外,更从心底不愿与这位身份尊贵、又让他莫名心动的女子动手,生怕刀剑无眼,伤了她,或是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连忙推拒,语气恳切:雪姬小姐,刀剑无情,凶险莫测。在下技艺粗疏,未得精髓,恐一时失手,误伤了小姐千金之躯。还请小姐三思!
雪姬秀眉微蹙,脸上笼上一层寒霜,语气也冷了几分:你可是看不起我柳生雪姬的剑术?觉得我徒有虚名,不配与你动手? 她纤白的手指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一股凛冽的气势悄然自身周散开。
段天涯心头一紧,躬身更深,言辞愈发谨慎:在下绝无此意!雪姬小姐剑术超群,泷泽一郎早有所闻,敬佩不已!只是...
不必只是了! 雪姬打断他,声音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若再不拔刀,休怪我手下无情,抢先出手了。此地乃是荒山野岭,即便我在此将你斩杀,父亲大人也绝不会知晓。
段天涯看着眼前这执拗而骄傲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无奈的叹息。他知道,避战已无可能,再推脱下去,反而显得懦弱,更可能激怒她。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刀刃在林间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小姐苦苦相逼...那天涯—— 话一出口,他猛地意识到失言,慌忙改口,试图掩饰,——泷泽一郎,得罪了!
然而,这瞬间的疏漏已被敏锐地捕捉。雪姬眼中精光爆射:天涯? 她心中疑窦顿生,但蓄势已久的攻势已无法收回!
看招! 清叱声中,素白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手中长刀划破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刺段天涯面门,速度快得惊人!
段天涯瞳孔微缩,伊贺派训练出的本能让他后滑开半步,险险避过锋锐,同时手腕翻转,伊贺刀法特有的诡异角度展现,刀身斜撩而上,直取雪姬持刀的手腕!
铛——!
两柄千锤百炼的武士刀于半空中猛烈碰撞,清脆震耳的交鸣声瞬间在山谷间回荡开来,撞击处迸射出细碎的火星。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道顺着刀身传来,两人皆是身躯微震,各自感受到了对方扎实的功底与不容小觑的实力。
一场兼具极致美感与暗藏凶险的较量,就此在这无人深山中激烈展开。
雪姬的刀法承袭柳生新阴流真髓,灵动飘逸,变化万千。她足尖轻点桥面石板,身法轻盈如燕,围绕着段天涯翩跹游走,刀光随之舞动。时而如疾风骤雨,密集的刀影覆盖段天涯周身要害;时而又化作绵绵春雨,刀势缠绵悱恻,无孔不入地寻找着对方防御的细微间隙。
而段天涯的伊贺刀法则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诡异刁钻,狠辣凌厉。他身形飘忽不定,步伐移动匪夷所思,常常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他的刀路更是奇诡莫测,往往从人体最难发力的、最不可思议的角度骤然刺出,专攻招式转换间的破绽与空门。
铛!铛!铛!嗤——!
刀光剑影,连绵不绝!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如狂风暴雨,每一次激烈的碰撞都带起一蓬蓬细小的火花,在幽暗的林间闪烁跳跃,映照着两人专注而紧绷的面容。
两人从石桥之上战至桥下,刀光霍霍,映照着桥下清澈见底的溪流。雪姬足尖轻点水面,荡开圈圈涟漪,身体借力如凌波仙子般轻盈腾空,刀光自上而下挥洒,如同银河倒泻,气势磅礴。
段天涯则如鬼魅般滑入清凉的溪水之中,刀尖在水面急速轻点,内力激荡之下,溅起的水花仿佛化作无形的阶梯,将他整个人托起,在水中急速旋转着,迎向那自上而下的凛冽刀锋。
叮叮叮——!
刀尖在水面之上数寸之处激烈交锋,清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溅起的水珠被内力与刀气激荡,在透过枝叶缝隙的阳光照射下,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芒。
两人身影在水面之上交错、旋转、分离、再碰撞,森寒的刀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色光网,将飞溅的水珠切割得更加细碎。雪姬的灵动飘逸与段天涯的诡异莫测,在这水光潋滟的背景下,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不是生死相搏,而是在共舞一曲惊心动魄的死亡之舞。
激斗数十招后,两人似乎默契地同时借力,身形一展,轻盈地跃回古朴的石桥,各自持刀对峙,气息都微微有些急促。
桥面上,落满了被凌厉刀气削断的细小树叶和不知名的野花。四目再次相对,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未散的凌厉杀意,更有一丝在激烈交锋中悄然滋生、难以言喻的欣赏与默契。雪姬眼中已褪去最初的愠怒,取而代之的是棋逢对手的兴奋与探究;而段天涯眼底,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与冷静,也被惊艳和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悸动所取代。
最终,段天涯凭借更丰富的实战经验,敏锐地抓住了雪姬一个精妙招式转换间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滞涩。他刀身精准地贴着雪姬的刀脊滑入,手腕巧妙一抖,一股阴柔劲力顺势吐出!
雪姬只觉手腕一麻,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长刀竟被段天涯以刀背轻轻巧巧地挑飞,一声,落在几步之外的桥面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胜负,已分明。
段天涯立刻收刀后退,姿态恢复恭敬:胜负已分!雪姬小姐,请停手。
出乎意料的是,雪姬脸上并无半分落败的羞恼与不甘。她微微喘息着,目光先是看了一眼自己落地的佩刀,随即又抬眸看向段天涯,眼中闪烁着的,是一种奇异而明亮的光彩:伊贺忍术...果然名不虚传,匪夷所思。
段天涯心中微松,面上却不见喜色,只是平静道:承让。 说罢,便欲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站住。
雪姬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方才你自报姓名时,脱口而出的是二字。你...是汉人?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他瞬间僵直的背影。
段天涯心头巨震,他强压住内心的慌乱,头也不回地矢口否认:小姐...想必是你听错了。
雪姬缓步上前,姿态优雅地拾起自己的刀,归入鞘中:听错?我们柳生家子女,自幼便需修习汉语,辨音识字,乃是必修之课,岂会轻易听错?泷泽一郎...不,或者我该叫你...天涯君?你是汉人。
段天涯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了。身份暴露的危机感与一种奇异的释然感交织在一起。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雪姬那双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对不起。
雪姬骄傲地扬起了下巴:很好。那么,我现在便回去禀告父亲大人...柳生家的武功奥义,绝不可传于外族,尤其是汉人。
段天涯的心沉到了谷底,眉头紧紧锁住,种种后果在他脑中飞速闪过,浓烈的杀意与难以言喻的痛苦在他眼中激烈地交织、挣扎。他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你...想如何?
雪姬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挣扎与痛苦,眉梢眼角,竟流露出得色。她向前轻盈地踏出一步,微微歪头:很简单。你可以选择现在就杀了我灭口。这样,就再也没人知道你的秘密了。
段天涯的手猛地按在了刀柄之上,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眼前这张脸庞上时,他颓然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你...不要逼我。
雪姬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她昂起头:看你如此紧张。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如何?
段天涯猛地抬头,心中忐忑不已,不知这心思玲珑、难以捉摸的少女,会提出何等苛刻的要求:何事?
谁知,雪姬突然翘起嘴角,指了指下山的方向:
背我下山。我累了。
段天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时之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几息之后,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声音也轻快了起来:......好。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段天涯的心却依旧深深沉浸,无法自拔。
雪姬...她很轻。背着她下山,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我们一路只是偶尔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我知道,山路再长,也终有走完的时候。一会儿...我就要放下背上的她了。可我更知道...我这辈子...都再也放不下心里的她了。
那份情愫,就如落在掌中的雪花,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化水无痕。
然情起仅一瞬,此刻的爱却留存一生。